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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江唯遠從懷中摸索出金梳子。母親近日去世,這是父母和家鄉留給他唯一的紀念了。黯晦的路燈下,金梳子熠熠閃光,像半彎殘月。為投考空軍折斷的斷齒處,由於無數次摩擦,已潤滑如金珠。當年,為了求索真理,他偷走了這把金梳子。如今,為了同樣的目的,他將永遠失去它。

  金梳子接住了一顆水珠……又一顆水珠……下雨了。

  小販揪過金梳子,仔細地掂了掂,又伸出舌頭來舔了舔,最後用門牙嗑了嗑,大約江唯遠的胸膛將梳子炙得過於濕熱,感動了小販:「是足赤金。我是公買公賣,這本書值不了這麼多金子。這又沒家什將這金梳子兌開,這樣吧,這種書,你還要嗎?」

  江唯遠連連點頭。

  江唯遠把美制軍服、領帶、皮靴,像拆散的稻草人服裝,扔的滿屋都是。只穿一套潔白的襯衣,端坐在白茬木小凳子上,湊著手電筒光,徹夜讀著共產黨宣言。同屋的飛行員外出了,只剩他一個人。按說難得有人半夜三更闖進軍官宿舍,但他不得不防,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也許更保險更舒適一些。江唯遠也說不清,為什麼一定要坐在這張小凳子上,讀這本共產黨人的聖經。他熱血澎湃,心胸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大希冀充滿著。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宏大精深的真理,以鋼鐵的邏輯,證明著一種黑暗的必然瓦解和一種輝煌的必然誕生。

  一個通宵未眠的黎明到了。江唯遠覺得這個黎明同以往任何一個黎明都不同。仿佛過去的一切都遮擋在霧障之後,而今一夜秋雨,將天地清洗得纖毫畢現,壁壘分明。

  小販又給了他兩本赤色讀物,之後便悄然消失了。

  頹勢愈加明顯,空軍開始南撤。從北平到濟南,從濟南又到青島。戰事越來越吃緊,党國要人已經在操心搬家了。

  「你到四川去一下,有一批幼年空軍學校的學員,要先期遷往臺灣。上面要挑一個技術高超的飛行員,我選定了你。注意,到了那兒,要服從調度,讓你運什麼,你就運什麼。」嚴大隊長說。

  「是。」江唯遠願意飛運輸機。

  「知道我為什麼要挑你嗎?你是我的得意門生,此次到臺灣,你先去看看行情,探探風向。也許,我們也有認他鄉為故鄉的一天。」嚴森然屬￿越老越顯英俊的軍人,軍服依舊筆挺,白髮絲毫不亂。只有眉頭,洩露出他的內心。

  「此次往返時間長,你把個人行李也隨身帶上。完成任務後,再找我們。近期,我們就要轉場。」大隊長為江唯遠設想的很周到。

  軍人只有最必需的東西。江唯遠除了党國的軍用品,就是小木凳了。那幾部價格高昂的書,他考慮再三,還是將它們焚毀。字跡在火焰中騰起,跳進他的腦扉。

  飛抵四川,才知飛行學員僅兩三個,不過是商標。正宗貨物是一位珠光寶氣的太太和她車載船裝的輜重。江唯遠明白了「要服從調度」。

  行李艙、座艙全都鼓脹得要爆裂,闊太太還指揮著挑夫將成筐的臘肉、柑桔往機上裝。

  「這麼多東西,飛機要超載了!」江唯遠抗議。

  胖太太穿著剪裁極考究的絲絨旗袍,渾身的贅肉從衣服的輪廓裡漫溢出來:「你不會把別人東西丟掉哇?」

  飛行學員每人只讓帶20公斤行李。除了書,剩餘分量只夠帶襯衣。連牙膏都是幾個學生合用一支,實無潛力可挖。

  江唯遠很可憐學員,覺得像許多年前的自己。單純,熱血沸騰。他曾以為自己已飛出很遠,其實不過是在兜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這是飛機,不是馬車!揀貼身細軟帶走些就是了。」江唯遠強壓焦躁說。

  「你講得好聽!你們這幫無能的蠢貨,將國家都丟給共產黨了,倒來跟我們婦道人家過不去!破家值萬貫,就是一根燈芯芯草也要帶過海!」

  飛機超載,無法起飛。

  「這麼多桔子,扔下一筐吧!臺灣也有桔子。」江唯遠索性不急了。飛不了,就住在這兒。

  「誰敢動我的桔子?連一粒桔子核也不能丟下!」胖太太的手在空中歇斯底里地保衛著。

  她居然不辭勞苦,親自清倉。學員們的毛衣丟下去了,牙缸丟下去了……

  飛機終於蹣跚而起。

  臺灣到了。

  江唯遠仿佛跋涉沙漠的駱駝,疲憊不堪爬出座艙。氣候不好,航線又生,身心交瘁。

  他去提自己的行李,突然發現那只白茬木小凳子沒有了。心中一驚,又強自安慰,一定是壓在哪處柑桔臘肉之下了。用力去翻一個柑桔筐,誰知根本搬不動。他招呼馬弁幫忙。

  「你要幹什麼?」馬弁懶洋洋地看守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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