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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嚴森然覺察到會場氣氛過於獰厲,他緩和口氣:「你們都是我手把手教授的飛行,是我的弟子,也如同我的骨肉。」坐在最後一排的飛行員,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隊長那雙洞察風雲的老教官的眼睛裡,洇滿水氣。

  「飛行,是一種豪邁而神勇的事業,是人類最雄奇的幻想。儘管它危險而孤獨,充滿了不可知的命運,但我以一個老飛行員的資格對你們說,一旦你飛上過藍天,你就成為鯤鵬,而絕不能再做螻蟻!」

  飛行員席上起了小小的騷動。嚴大隊長講的很動情,點破了飛行員們的渴望。就像賽車手逃脫不掉賽車,飛行員的心永遠飛翔。

  江唯遠想:大隊長講這些幹什麼?

  嚴森然沒讓他納悶太久:「我設身處地為你們想過。要是飛機到了共區,沒有航油,沒有器材,甚至連加油的漏斗都找不到一隻,飛機就會鏽成一堆鐵疙瘩。停止了飛行,你們就斷送了事業上的生命!」

  嚴森然被自己披肝瀝膽的說教所感動。他看到諸如江唯遠等目光黯然,他斷定他們也被感動。他雍容大度,知道這幫受過西方現代文明薰陶的天之驕子們,壓是壓不服的。成竹在胸,他對林白駒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有什麼要對你過去的兄弟,現在的敵人講嗎?」滿含倨傲的調侃。

  高大的黑髮青年,向前跨了一步,幾乎要跳進他的兄弟們中間。他微微昂著頭,目光輕輕掃過禮堂裡的每一個人。江唯遠分明感到那目光像鴿羽似地撫摸著他的臉頰,但是決不停留,反而更疾速地掠過去。

  「我是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林白駒開口的第一句話,像一陣無形的狂飆,震撼全場!

  「我曾經是一個毛巾大王的兒子,我之所以選擇了信仰共產主義,絕不是出於狹隘的私利,而是對人類最高真理的探索。這是一個啼饑號寒的世界,在累累白骨之上,修築了極少數人的樂園。這個不公正的社會,一定要被砸得粉碎。朋友們,為了幾個金融寡頭的獨裁統治,中國人殘殺不已。我們拿了美國人的槍炮去槍殺自己的人民。我們是空軍,我們飛越美麗的祖國,它在列強欺侮之下,滿目瘡痍。內戰不止,民族何日才能富強?我們這裡,塵沙蔽日,妖霧橫行。重臣不如家臣,家臣不如外戚,外戚不如血親……」

  「林白駒,你閉嘴!不許妖言惑眾!」嚴森然惱羞成怒。如果不是當著眾人之面,他恨不能一槍斃了這個共產黨!

  江唯遠真想撲上去抱住林白駒,用自己的胸膛溫暖他。他和他曾經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卻並不真正相知。如今,隔了生與死的溝壑,卻肝膽相照,唇齒相依。他想:當年自己為什麼不把小凳子送給林白駒,那樣他會多高興!

  林白駒聽話地閉了嘴。他很滿意啦!能在這座講臺上,公開宣揚我黨的真理,真是千載難逢!他那雙像嬰兒一樣的圓眼睛,快活地眯了起來。他還要最後爭取一下,不賺白不賺!

  「嚴大隊長!」他恭恭敬敬地叫道:「聽了您博古通今的講話,我想起了一個希臘故事。能否讓我講完這個故事後,引頸就戮?」

  嚴森然面臨兩難:他已經看透林白駒,絕不會立地成佛。若拒絕他,便在氣量上輸他一籌。罷!不就是希臘神話嗎?若作赤色宣傳,共產黨言而無信便昭示於眾。

  「古希臘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代達洛斯。」林白駒有板有眼開講。眾多的國民黨飛行員,在党國陰沉沉的大禮堂裡,聽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講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傳說。

  江唯遠不知道他的朋友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為什麼想到希臘。單是這份從容,就令他景仰萬分。

  嚴森然敏銳地感到這是一個陰謀,但他沒有理由打斷。

  「代達洛斯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絕倫的迷宮。女王卻將他和他的兒子伊卡羅斯囚禁在迷宮之中。他們渴望自由,就用蜂蠟和羽毛粘結了雙翼,騰空而起。他們向著太陽,向著光明飛去。途中,伊卡羅斯由於飛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墜落在海中,成為今天的伊卡裡亞島。代達洛斯勝利地飛出了重圍,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嚴森然厲聲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駒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雙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給人們手中送去一個嬰兒:「弟兄們!伊卡羅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們的翅膀是鋼鐵的!讓我們去追逐太陽吧!中國的太陽在北方,它就要光芒萬丈地普照整個中華。讓我們北飛!北飛!」

  林白駒永遠地走了。但他那充滿號召力的呼喚,在僵若岩石的空軍飛行員身上,激蕩起連綿的迴響。

  「誰要北飛,我請他下閻羅殿!」嚴森然做了一個刀砍斧劈的手勢。

  江唯遠眼球乾澀得像粒橡實。這是他極端悲痛時的反應。政治細胞正陰險地注視著大家。

  江唯遠非常準確地記得,正是在這一瞬,伴隨著嚴森然那個殘忍的手勢,他開始考慮北飛……

  徐蚌會戰已到最後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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