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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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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刷著標準隸書揮寫的口號:敵軍到前,埋藏糧食,掩蓋水井,趕走牲畜。 不知為什麼,他走到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沒有事先打好格線的痕跡,字是一揮而就,卻極有法度。寫字的人個子比他高,看這些字他需微微仰視。最後嘆號的那個圓點,有淋漓的墨蹟下滑,透出輕微的急迫。 作為軍人,江唯遠知道答案只有一個:這裡的主人是懷著必勝的信念離開的,而且堅信自己必將回來!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種強硬的飽滿充填著,令江唯遠感到無法排解的驚懼。 江唯遠問一個持槍的士兵:「哪裡有一座豪華絢麗的大廳?地板是桃花心木或是菲律賓紅木?」各報眾說紛壇,他也記不清地板的具體質地了,只記得很名貴。 士兵呆滯的眼珠子很緩慢地移動著:「桃花還沒開哩!菲律賓在哪搭?哪有啥地板,不過是些白茬木柴禾條條。」 江唯遠迷惘了。當他遠離戰區的時候,從報紙上,他什麼都知道,真正到了戰爭腹地,從將軍到士兵,一律使他糊塗。 他終於還是找到了。這是一座同窯洞相比較為正規的房間。地上確實鋪著地板。那個面容呆滯的陝甘籍士兵,這一點描繪得很準確,地板是陝北安塞山裡燒木炭的那種樹材所制,多疤癤,像柴禾。另一點說得不確實。地板並不是白茬木,而是曾經刷過某種劣質的紅色顏料。年代久遠,紅色剝脫,只留下豬血般的點點痕跡,粗心的人便誤為原木色。 江唯遠在地板上轉了兩圈。很澀。所有的飛行員都是舞會上的王子,江唯遠在拼嵌為「人」字形的真正紅木地板上跳過雄健的美國土風舞,旋轉如飛……那是空軍俱樂部,還是長官行轅? 江唯遠在一塊有著魚眼一樣癤疤的地板條上站定了,心裡覺得很悲哀。共產黨也是人,他們也跳舞,這沒什麼奇怪的。為什麼要在這麼一件平常的小事上造這種謠言呢?為了煽起仇恨,但結果卻使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 江唯遠抬起頭,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牆上掛著一塊巨大的匾額,海藍色為地,金絲線繡字,上書「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十個大字。字體並不是很有功底,仿佛出自偏遠的私塾先生之手,繡工卻是一絲不苟,滿屋為之生輝。 江唯遠感到被重物壓抑的窘逼。海藍色漫浸開來,無所不在地籠罩著整個房間,連看守房屋的大鬍子士兵,面孔也藍瑩瑩的。 「這是共產黨的宣傳品,胡長官為什麼不下令除掉?」江唯遠並非與共產黨不共戴天,只是覺得如此完整地保存著對方的遺物,不可理解。 看守舞廳的大鬍子士兵,嘟嘟囔囔地說:「胡長官哪裡顧得上啊!空軍長官,您給評評理!我們90師一直沖在頭裡,叫共軍打死了多少弟兄!眼看快到寶塔山了,胡長官卻叫我們去打楊家嶺。叫一直躲在我們後頭的第一師第一旅從正面攻延安。這不,頭功成了他們的。胡長官早就懸了賞啦,誰先攻入延安,賞銀1000萬!1000萬哪!第一旅是胡長官親生,我們就是帶的犢子了!」 爭功一事,江唯遠也早有耳聞,現在姑且放在一邊:「胡長官顧不上,你們也可以把它毀了呀!這並不難。」他窮迫不舍地問,感到其中藏有蹊蹺。 「是不難。」大鬍子的兩片薄嘴唇在鬍子叢中翻動,「燒了也成。砍了也成。喏,這是槍,你對著它瞄準,想打哪個字就打哪個字。」他很信任地把槍遞了過來。 江唯遠沒接槍。槍的準星也藍瑩瑩的。 「看!草雞了不是!」大鬍子是個很老的兵油子了,把頭湊過來神秘地說,「實話對你說吧,沒人敢毀這匾。共產黨沒槍沒炮沒美援,愣是在這兒守了這麼多年,這回又使了一個空城計,這事透著邪乎!當初李闖王也是先在陝北安營紮寨,後來還坐了金鑾殿呢!共產黨跟咱沒冤沒仇,聽說只是對有錢人不饒。這匾也許還是個神物呢,得罪不得。」 原來是這樣!但這道理說服不了江唯遠。 「毛澤東的窖洞在哪?」江唯遠向大鬍子打聽。 「往前,再拐彎就到了。」大鬍子貪婪地抽著江唯遠甩給他的香煙,含糊答道。 江唯遠還是走錯了。因為這一座窖洞與其它的窖洞太相似,而他則頑固地認為應有所不同。 有一個實槍荷彈的兵在附近轉悠,江唯遠恐不確鑿,又打聽了一遍。 「對!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官官住的地方。」 這句話像強有力的雕塑刀,將江唯遠固定在原處。 無論你懷有多少偏見,只要你是一個承認事實的人,你都要在這種驚人的儉樸面前,感到震顫。毛澤東的窯洞,沒有一絲奢華,沒有一絲偽飾,溫暖潔淨地泊在陝北高原薄寒淺冷的黃土之上,給人以悠遠的深沉之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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