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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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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遠輕輕走進去,仿佛怕驚動了什麼人。 首先是光,暖洋洋的乾燥的陽光,毛茸茸地趴在他的身上。發酵於心底的記憶,冒著泡地翻滾而上。典型的北方農舍的氣息拂面而來,一霎時竟恍惚使江唯遠想起了童年時的家…… 這是怎麼回事?江唯遠用手指抵住微微發暈的太陽穴,仔細打量著周圍的陳設。木桌木椅,幾根蚊帳杆,地面很光滑,想必是被無數思索的腳步磨礪而成。牆上有幾粒圖釘楔過的圓斑,從相距的幅度推測,那裡曾懸掛過碩大的圖表…… 這同江唯遠那個牆上掛著馬燈和桐油傘的家,的確是完全不同的。但家的感覺,始終像盤旋轟炸的機群,在他頭頂縈繞。 也許是這裡的氣味吧!江唯遠狠狠聳動了一下鼻翅,新鮮的黃土陰涼的氣息,像小蛇似地鑽進肺腑。有些像,所有的農舍都有這種屬土地的味道。但不完全是。江唯遠家有更為濃烈的中藥苦寒之氣。 到底是什麼,使他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在共產黨最高首腦毛澤東的房間裡,刻骨銘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家! 江唯遠焦躁起來。 原來是它! 窗櫺上糊著潔白的窗紙,很平整,像一面素潔的帆。陽光透照進來,紙便顯出如緻密的土布一般的紋路。 透過紙的陽光,依舊溫暖柔和,帶著乳汁樣的朦朧。江唯遠住過雪亮的玻璃窗屋,光線像透明荊棘般刺人。江唯遠往過咖啡色果綠色寶石藍色的玻璃窗屋,太陽被過濾為一個奇異的光斑,整個世界變得虛偽。 久違了,家鄉的窗戶紙! 想到被党國要人無數次切齒咒駡,調集數百萬大軍為之圍追堵截,項上人頭值幾十萬大洋的毛澤東,幾天前就曾安安靜靜地生活在這扇窗戶之下,江唯遠感到了輕微的恐懼。 這土紙是他們自己造的。 江唯遠見過奢華。中國的奢華,日本國的奢華,美國的奢華……奢華從來沒有震懾過他就像死亡不能震懾住他一樣。但他被這驚人的儉樸震懾了。它那麼坦蕩,毫無遮攔,同這古老而貧瘠的黃色土地統一和諧地粘附在一起,便有了神話中安泰的力量。 江唯遠不由自主地輕輕地呼吸,仿佛這屋裡端坐著一位巨人。是的,無論是90師還是第一師,都絕非主人,包括他自己。他們不過是偶然闖入的勿匆過客,雖說扛著槍,自由地出出進進,只是一團稀薄的影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人所不知的高遠之巔,以睿智的目光注視著這裡發生的一切,嘴角浮動著微笑。 江唯遠不寒而慄,感覺自己如同白晝幽靈。他終於明白誰也不敢擅動延安的秘密了。這種無所不在的儉樸與清廉,產生了巨大的威嚴,有一股來自天意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裡。在中午日見熾烈的陽光下,靠牆擺著一排小木凳。也是安塞山裡燒炭的白木製成的,矮墩墩卻很結實,像是篤厚的小象,擠靠在一起。 「這是幹什麼用的?」江唯遠問。 「誰知道是幹什麼用的!」守衛看了一眼,隨口道,「坐的唄!」 於是江唯遠知道了,這是屬毛澤東的財產。預備這麼多,想必是與高級將領聚會時的坐席。那麼周恩來、朱德、劉少奇……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都曾坐在這白茬木凳子上了。想到這裡,江唯遠也試著坐了上去。 小板凳很牢靠,穩穩當當地立在黃土地上,仿佛它是從那裡長出來的。 「我想帶一個小凳子走。」江唯遠很堅決地對哨兵說。這個念頭冒出來很突然,卻牢不可破。江唯遠知道党國的士兵信奉官大一級壓死人,因此口氣如命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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