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北飛北飛 >  上一頁    下一頁


  江唯遠夢幻般地從機艙跳出,這才看到跑道盡頭有條一米高的土坡,嚴森然鬼斧神工,憑藉餘速讓飛機呼地沖上土坎,然後用全力猛地向後抱杆,飛機就像個三條腿的小板凳,溫馴地釘在那了。

  多麼精巧的降落!

  江唯遠跑到嚴森然面前,激動地說:「大隊長,您技藝絕倫,又有一顆博大的慈愛之心!」

  嚴森然平淡地隨手褪下飛行手套:「哪裡是什麼博愛!飛機是党國的財產,本當珍惜。將士應該死在殺敵的疆場上。如此而已!」

  一輛美式吉普卷著黃塵而來。車門一開,跳下一個窩窩囊囊穿士兵棉軍服的矮個,軍帽皺縮得如同風乾了的油餅。

  江唯遠想:胡長官饞得夠嗆,直接派夥頭軍到機場取貨,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嚴森然很恭敬地給夥頭軍行了一個軍禮:「報告胡長官,奉委員長之令,將您所需部分給養,空運而來。」

  夥頭軍矜持地頷首:「你們辛苦了。機場跑道短,害得你們沖到了椅角旮旯。」

  嚴森然小幅度地擺擺手,未做任何解釋。除了江唯遠,沒人體察到他曾經臨危不懼挽救了胡長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遠打量著這位威震西北聲名顯赫的黃埔一期畢業生,蔣委員長的嫡系。胡宗南全無他想像中的驕奢,而顯得疲憊不堪。由於連日風沙漫漫,面色萎黃,特別是那套夥頭軍的行頭,更給他雪上加霜。全身上下唯有那雙經歷過無數沙場官場血戰的眼睛,雖然裹在濃重的血絲裡,仍然不失一種大將的威嚴。

  也許,真正的前線真正的將帥,就是這個樣子。江唯遠為自己的楚楚衣冠赧然。

  「胡長官一身布衣打扮,令人欽佩。詩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胡長官身體力行,難怪功勳卓著!」嚴森然以前就認識胡宗南,雖說官階要低,因是奉禦旨送慰問品的特使,講話也就很隨便。

  「哪裡是什麼與子同袍!」胡宗南苦笑一聲,「我這是化裝出行。」

  「此話怎麼講?」嚴森然不解。江唯遠也儘量挪得近些。

  胡宗南的雙手從兜裡掏出來,又塞進去,顯得心神不定:「外面怎麼說都可以,為了党國的利益嘛!但實際戰況是,延安是一座空城。共軍偌大的武裝力量,不知潛藏何處。我到機場來接你們,路上怕遭遇共軍伏擊的冷槍,所以特地換了這套衣服。」

  他又把手從衣兜裡掏了出來。他的呢制大氅口袋不在這個角度上,夥頭軍的衣兜使他很不舒服。

  江唯遠愕然。各報的大字通欄標題,在他眼前此起彼伏:陝西大捷徹底摧毀中共首腦機構;共軍已成流寇。是役俘敵5萬餘,繳獲武器彈藥無數……

  這些都是假的嗎?!

  如果說其它所有的傳聞都可以說是謠言或是共黨的赤色宣傳,那麼這些活,是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兼西安綏靖公署主任——委員長的嫡傳弟子——胡宗南,在距江唯遠不足一米之遙的延安土地上講的話。

  江唯遠該信誰的呢?

  嚴森然和胡長官對視了一眼。他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洞若觀火,心照不宣,但他們絕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漠風蒼涼,便有了悲壯的意味。

  「不管怎麼講,昔日共党首府延安,現在是踩在你我腳下了。這就是彪炳史冊的功績!」嚴森然朗聲說道。

  「對!」胡宗南也一掃委頓之氣,「到我的司令部去,我設便宴為你們接風!不過,用的還是你們拉來的這些東西,沒有土特產,無法盡地主之誼。共產黨的堅壁清野搞得真徹底,實話說,要是沒有這條延河,真是連口水也喝不上。」胡宗南終於還是把手從衣袋裡抽出來,那個位置令他的胳膊很不舒服。

  江唯遠沒興趣吃與自己一路為伍的豬肉扇,說想自己單獨轉轉。嚴森然批准了他,胡宗南再三叮嚀:不要到遠處去。城內相對安全。

  江唯遠在空無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騰起奇異的感覺。到處都很潔淨,是那種根深蒂固深入到骨髓裡的清潔,街上自然沒有水泥路和柏油路,無所不在的黃土構成了這座小城最顯著的特色。靠近牆角軍人靴鞋未及踐踏之處,有笤帚清掃過的宛若梳齒般的印痕。它是那樣從容不迫,有條不紊,一帚覆壓著一帚,綿無盡頭。江唯遠甚至可以區分出那把笤帚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縷特別長的掃帚苗,每隔不遠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這絕不會是胡長官的士兵們掃的。江唯遠大知道陸軍弟兄們攻佔一處城池之後的劣跡了。

  江唯遠想不通,大兵壓境的危急時刻,延安人怎麼能有這份安適的心情和閒暇的時間。想隨便找個人問問,街上除了站崗的守軍,別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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