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北飛北飛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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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長,您這是飛哪?」行過師生與上下級的雙重禮節,江唯遠忍不住問。 嚴森然略微頓了一下。飛行紀律,不該你知道的絕對不應打聽,這是他一再訓誡學生的。但今天,他正要執行一項委員長親授的飛行任務,很得意。江唯遠又是他最喜愛的弟子之一。 嚴森然微笑著說:「飛延安!」 飛延安!這不啻在江唯遠頭頂上扔了一顆重磅炸彈,新舊記憶騰空而起,碎片紛紛落下。西安延安,共同一個平安的安字,卻爭鬥不息,冤冤不解。同是中國人,這到底是為什麼?江唯遠是党國軍人,党國告訴他,延安是青面獠牙的魔鬼,延安有嗜血成性的共黨。壁壘森嚴,他聽不到延安說什麼,強烈的好奇心,使延安成為一個巨大的謎,3月19日,胡宗南的第一師第一旅攻入延安,「陝西大捷」的戰報頻頻傳來,這謎不但未見揭破,反而更籠上了撲朔迷離的煙塵。傳說延安有一座異常豪華的舞廳,菲律賓紅木地板,共党頭目擁有如雲的豔姬,終日歌舞不休……江唯遠雖未去過延安,但他飛過黃土高原。在飛機上鳥瞰,溝壑縱橫如占卜的龜板。他無法想像在那黃土中,會有一座美妙絕倫的舞廳!更有說共軍雖已在陝北被全殲,但至今不見一個活的俘虜兵運回。當地所設的俘虜營,都是胡長官自己的兵士裝扮的…… 謠言像兆豐年的瑞雪一般紛飛。 「您這是……」江唯遠不敢貿然追問,便半吞半吐地看著屁股上打了紫印的豬肉扇說。 「胡長官從延安給委員長發報,要求送些給養。」嚴森然回答。 機場外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像粗野的農婦在抽打犯了過失的孩童,脆而狠。為慶祝陝西大捷,當局明令西安所有商店居民均懸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並燃放爆竹煙花。 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硝味。 「我的飛機需要維修,呆著也是呆著。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膩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玩。」也許是靈機一動,也許是蓄謀已久,江唯遠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話,仿佛完全是興之所至,口無遮攔。心卻從腔子裡浮游到太陽穴,在眼睛後面砰然作響。 嚴森然驀地想起了那個腰裡紮草繩的青年。「你們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他,這就改變了這小夥子的一生。現在,延安被徹底征服了,讓這只党國氣字軒昂的鷹,去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當年幾乎犯下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就知道他的恩師怎樣將他從懸崖邊拉上坦途,而成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嚴森然的下頷微微點了一下,算做答覆。 江唯遠竭力抑制住歡喜,顛顛地跑上飛機,與蔬菜魚蝦為伍。 運輸機挾著巨大的轟鳴,在黃土高原上空平穩的飛翔。無盡的峰巒像薑黃色的駱駝群,呆滯地蹲踞在蒼涼的大地上。 這是黃土高原的早春。向陽的坡坎上問或出現若有若無的綠茸,瞬息之間就被甩到浩森的天穹。飛機極平穩,仿佛神話中的魔毯,除了青菜葉羽毛似的輕微顫抖,幾乎覺察不出飛機在飛行,江唯遠深切地感覺到了高超飛行技術後面的性格——沉穩老辣果決。就像從人的筆跡能判斷出人的品性一樣,飛行是駕駛員留在藍色天幕上的書法。 猩紅的豬肉柔軟地耷拉著,脂肪潔白而有光澤,散發出輕淡的牲畜氣息。 豬的屍體倒比人的屍體要幸運得多……江唯遠聯想到北平街頭的餓浮,一具壓一具壘在屍車上,車夫拉著飛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車葦席…… 運輸機經黃河、潼川,直抵延安。鹹榆公路上,僵蠶一般蠕動著車隊,也是給胡長官搶送給養彈藥的。延安位於深谷之間,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遠的信天遊。延安機場十分簡陋,原是為毛澤東去重慶談判時搶修的簡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飛機。 飛機也像風箏,在起飛和降落時最見操縱者的手藝。嚴森然先是像繼子一樣盤旋通場,將地形爛熟於心。然後作了一個狹長的下降線。機場兩側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飛遠些才能優雅安全地降落下來。江唯遠細心地揣摸著。 一切都很順利,飛機就要平穩著陸,突然幾個昏黃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間,手舞足蹈。 糟了!江唯遠啊呀一聲。想必是胡長官的部下想看新鮮,以為飛機輪子只要一點地,就像吆喝大車一樣,可以立馬止住,他們就能瞅瞅大飛機了。 飛機到了此時,已無任何辦法,只能像火車頭似地撞過去。鋼鐵機身自然毫髮無損,這幾個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醬,成為機翼下的冤魂。江唯遠在正規機場,從未目睹過此類慘像不由別過臉去。飛行員在任何時候,都不許閉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機身一顫,隨之高飄而起,機肚蹭著那幾個不要命的傻瓜頭皮掠了過去,他們雜亂的頭髮像蒿草似地直立起來。 大隊長真好身手! 這幾個傻瓜蛋是撿了一條命,機頭前卻險象環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帶,現在更無端廢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夠把飛機停下來。又不可能複飛,寶塔山像一座銅影壁,巋然堵在前面。 怎麼辦?江唯遠仿佛看到嚴森然怎樣鎮定地關電門,踩刹車,想挽狂瀾於既倒,但飛機仍像一顆碩大無朋的滾珠,轟然滑動。看來只有採取緊急處置了。打開尾輪鎖,讓飛機「打地轉」,強行停機。可胡宗南那幫沒見過世面的兵,已經像蝗蟲似地圍了上來,不論往哪面轉,都得傷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讓飛機肚皮蹭地,滑行幾十米硬停下來,只是這架飛機可就慘了。 江唯遠電光石火地為老師設計著方案,但飛機仍舊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動。嚴森然既不打開尾輪鎖——他剛才連三幾個弟兄都不願傷害,何況現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皮蹭地,傷了飛機,無異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飛行員的奇恥大辱! 江唯遠已經絕望:大隊長啊大隊長!您就真要把我們都送進延河裡去喂王八嗎? 突然,飛機像被一隻巨掌拍進地裡,穩穩當當地停在了跑道盡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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