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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阿裡是有來歷的。這是我上山的時候,爸爸講給我聽的。我本來不願意來,聽完這個故事,我就自覺自願來了。」

  「真的?」我越發想聽這個有關阿裡的傳說。

  「爸爸是最早到達阿裡的軍人。他們奇怪這塊中國最高的領土,為什麼有這樣古怪的名字。一位鬢髮像山羊一樣白的老人告訴爸爸,『阿裡』是一句古藏語。就是現在的藏文中,也沒有這個詞了。」

  哦!我們每天念叨無數次的阿裡,竟是一個早已消亡了的詞匯。它是怎樣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

  山風像它驟然發動時一樣,驟然停止了。

  我們回到宿舍,遊星很仔細地洗臉洗手。然後換上了一套新軍裝,颯爽英姿,很是精神。見了這樣的女兒,游司令也許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陣地去視察了。

  遊星認真地照了照鏡子:「真想洗個澡。」她很遺憾地說。

  自從遊星出那事以後,就不許她上洗澡車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個頭。」遊星說。

  她的頭髮很長很黑,洗時泡在臉盆裡,水都要溢出來。洗一次頭,工程浩大,很費時。

  「天快亮了,怕來不及了。」我有些著急。

  「班長,我去井邊打水。一會就能洗好。」

  遊星願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現在父親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幫她找電筒。天冷了,井沿已經結冰,夜晚打水,雖是輕車熟路,還是帶上手電保險。「我新買的塑料殼手電,又輕又亮。」

  遊星拿起水桶和扁擔。

  「還是咱倆一塊去吧!」我不放心地說。

  「班長,我已經可以自行活動了!」遊星堅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裡去了!

  我只好退回來。

  「你小心點。」我說。

  遊星擔著水桶,用纖長的手指捏著扁擔鉤與桶鉤相搭的鐵環處,輕輕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從雲層直撲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蒼天很有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皺紋抹平,安撫披狂風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裡裝飾一新。

  等了一會兒,遊星沒回來。

  又等了一會兒,遊星還沒回來,一擔水,怎麼會用這麼長時間!我覺得溪蹺,跑出去找她。遠遠地,看到水井處亮著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見那光柱毫不晃動,筆直地錐向天空,竟像是從井底發出來的。

  井邊整齊地擺著水桶和扁擔,卻不見遊星的蹤影。

  我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井臺。井沿結了薄薄一層冰淩,一踩就碎,並不很滑。手電光柱確實是從井底發出來的。蒼茫的雪花飛越這窄而亮的光束時,像金箔樣閃動著,倏忽隱沒。

  塑料電筒防水性能極好,沉入水底依然發光,像一架小探照燈。

  借助燦爛的光柱,我看見井底有一柄黑傘似的秀髮,隨著井壁的滲水而微微蕩漾。

  十四

  游星是嗆水而死,除了鼻孔滲血,拭淨後一如常態。所有的搶救措施都無效,我們只得給她換上乾淨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議要把她送到太平間,我不同意。我不怕死人,學醫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遊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實。遊星還在,就躺在她的床上。桌上擺著她剛才照過的小鏡子,梳子上還留有她梳頭時飄落的乾燥的髮絲……

  蘆花趴在床前,哭得淚人一骰。我卻一滴淚都沒有。

  我總在固執地思索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遊星是先把手電筒亮著丟下去。還是手執手電筒紮下去的?

  不管是哪種,遊星是在一團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靜的水域的。那裡面有星星,有月亮,有雲彩,有雪花,有世界上最高的峰巒和一股股奔湧而出來自地心的泉…水是熱的。

  當她最初浴進澄清溫暖的泉水時,該感到水波像柔軟的被子覆蓋過來,抵擋住了所有的風霜雨雪,像一塊純淨的水晶,包裹著她到遠方。

  遊星的頭髮漸漸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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