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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光。

  老協用尺子量了水桶的位置,並提醒幾個人同時注意到這一事實。「井邊太滑,失足落水。」他很沉痛地說。

  「半夜三更的,遊星為什麼要到井邊去打水呢?」有人不解。

  是啊,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游星是為了她的父親能夠磊落地站在阿裡高原上,才走的。我不能叫人朝別的方面想。

  「為了明天早上,不,現在是今天早上了,她能乾乾淨淨的重新上班,她要洗澡。」我乾巴巴地回答。

  所有的人沉默不語。大家都相信這種說法。在飄飄大雪中,也許有人會想到這個叫游星的姑娘,作過的一些好事。

  將遊星的死訊通知給游司令員,是一件極為棘手又必須儘早去做的事。科長說,游司令員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在漫長的等待之後,他反倒昏昏入睡了。

  沒有人願意幹這件苦差事,想像不出遊司令員將怎樣震怒。最後老協自告奮勇去做:「遊星是我的兵,我來負責。」

  早晨,游司令員就要乘車赴一線哨卡。他面色冷峻地眺望著遠山,似乎在同一位位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

  老協猛吸一口氣,好像要潛入深海,迎了上去……

  科長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他原本就不同意司令員帶病出發,再加上這致命的一擊,誰知會出什麼事?

  我也為老協捏了一把汗:事情遠比他所意識到的危險。游司令員為等待愛女,幾乎一夜未眠。現在噩耗突然襲來……

  老協一句三停地報告了游星同志因工作時不慎,失足落水犧牲……聲音中充滿抑制不住的恐懼,但他還是勇敢地說完了所有的話,等待指示。

  很靜很靜。我聽見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時有毒蛇般的嘶嘶聲。

  游司令員當時正準備上吉普車。看到一個不認識的下級軍官攔住去路,不禁十分詫異。他注意地聽完老協的話。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雙腿明顯地趔趄了一下,卻很快挺直了身軀,顯得比片刻之前更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普通戰士死亡,應當去通知軍務部門。」

  收拾游星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紙條。上寫「弄髒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願隨著獅泉河水,漂到異國。」

  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沒有署名。但我相信那是寫給我的。

  我把它撕碎,燒毀,把紙灰揚了出去。

  雪更大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像一塊塊素白的手絹從天空飄下。雪花與雪花之間的空隙卻很大,能穿過一匹駱駝。

  我不敢說這漫天的飛雪是為遊星所下。阿裡的冬季已經來臨,阿裡的冬天連著冬天,暖和的季節只是白色冰雪中的一個逗號。

  這是去冬最後一場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場大雪。

  雪中,我看到一片全身潔白的植物,像玉石雕成,在風中叮噹作響。

  啊!那是我們的向日葵!

  我走過去,搖落它們身上堆積的雪粉。灰綠色的莖被冰凍塑得堅挺起來,劍一樣指向蒼穹。葵葉像一把把翠綠摺扇,風雪打磨掉了表面細密的茸毛,比平日更加細膩鮮活。只是葉片僵硬如不會飄揚的旗,隱隱露出網絡般縱橫的葉脈。小小的花盤脆得像黃玻璃,剛剛長出極不成熟的葵花籽,如同嬰兒初萌的乳齒。看得久了,竟泛出晶瑩的紫色,好像稀薄的血液。

  雪繼續下著。向日葵重又披滿冰晶。終於,它被封閉在往形的冰雪之中。

  給那個亞熱帶小學孩子們的信,我還沒有回呢。

  十五

  遊星無法在她的處分決定上簽字了,那個處分便不再存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游星的本意。

  游司令員統帥下的前指,勝利地完成了這次重大的軍事行動。高原師全體官兵英勇善戰,固守邊陲,受到通報嘉獎。

  那口井封了。又打了一口井。俗話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但新井卻一滴水都不出,只有用原來的井,水質清冽甘美。開始有些人還有顧忌,時間長了,士兵一批批輪換,竟不大有人知道井的故事了。

  游司令員返回軍區後,親自下令將所有的女兵,撤離阿裡。

  我和孔博,終於天各一方。

  老協和蘆花後來結了婚,聽說過得不錯。

  每當風將息,雪將飄的夜晚,我會聽到一個輕柔的女孩子的聲音:「你知道這塊祖國最高的土地,為什麼叫阿裡嗎?」

  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是一片未定國界。有一天,要正式勘定邊界了,也就是說,在高原上打下第一道籬笆。中國的代表騎著駿馬在高原上飛馳,告訴遊牧的人們:明天若是有外國人問起這片土地的名字,就告訴他,這裡叫作「阿裡」。消息在高原上以風暴一樣的速度傳開。第二天,正式勘界,牧民們異口同聲地呼喚:阿裡!阿裡!

  「阿裡是什麼意思呢?」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問。

  「阿裡的意思就是『我的』。『我們的』。」那女孩輕輕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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