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阿裡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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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還遠沒有收完。一個軍人對他能收到多少信,是有大致的估計的。猶如經驗豐富的老農預測自己能打多少斤麥子。 「好。」我說。既然媽媽病的懸案已經解決,我重新想起自己的職責。 「那你們把衛生科的慰問品帶回去吧!」孔博似乎很想給我們多找點麻煩。 「不帶不帶!那麼多東西,還不把人壓趴下!反正人手一份,早晚都有我們的!我才不當這苦力呢!」遊星沒好氣地說。 「早拿晚拿自然都有一份,沒人貪污你那份軍餉,可袋裡的貨色是不一樣的。」孔搏不動聲色地說。 這一手果然厲害,遊星是什麼都想拔尖的角色。慰問袋可不是制式產品,老百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誰知道袋子裡裝著什麼秘密? 「在哪呢?」遊星問。 成千上萬個慰問袋堆積在一起,又是別一番景象,它們大多是紅布縫製的,映出娶媳婦般的熱烈。每一個都裹得鼓鼓囊囊,顯出莫名其妙的棱角,引起對內容物的無限遐想。 「你們隨便桃。」孔博像一個慷慨的地主。 遊星偏不聽從指點,繞過大堆,直取單放的一小撮。 孔博不客氣地說:「別動!」 為什麼?我偏要動!遊星才不管這一套呢,兩把扯開繡著金色五星的花布袋,只見裡面是條繡花汗巾。「這有什麼呀,我還不稀罕要呢!」遊星嘟囔著。甩到一邊,再接再厲地翻找。 又扯開一袋。一雙修長的鞋墊蜷曲著掉出來,上面繡著一對綠盈盈的鳥,絲線纏繞,十分精緻。 「這袋我要了!」遊星抓著不撒手。 「先看看你能不能用吧?」我提醒她。 遊星把小巧的腳丫從毛皮鞋裡退出來,金雞獨立地比量了一下,長出一大截。那位癡情女子是為一個有著修長足弓的高大男子預備下的。 「我可以把前面剪掉一截。」遊星思忖說。 「多好的東西!那樣豈不可惜!貪污和浪費可是極大的犯罪。」孔博抱著雙肩,一副於心不忍悲天憫人的模樣。 「可惜啦?怪不得藏得這麼隱蔽,原來是私房,給自己預備的!」遊星將鞋墊甩回去,嘴裡不依不饒。 「這都是相好的眾弟兄托我給留出來的,你們若是喜歡,就拿走。」孔搏說的是實情。年輕的軍人們在白雪皚皚的高原,撫摸著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精美的繡品,當有許多美好的聯想。他們會在沒人的時候,獨自對著那花兒鳥兒發呆。夜晚,會有模糊而美麗的身影,穿行于他們的夢鄉。 「留著你們單相思吧!我們只想找點吃的,是吧?」遊星沖我閃閃眼睛,示意我同她一塊清理慰問袋。 整整一個冬天的脫水菜和幹羊肉,我們的舌尖已經不記得飽含汁液的食物是怎樣的感覺。顧不得矜持,我和遊星流水作業,解開一個又一個小紅口袋。 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棗,名副其實揉搓成砂塵一樣的粉末。偶爾還有麵粉青油烙成的棵子一類吃食,被漫長的搓板路顛簸得風塵僕僕如出土文物…… 我們面面相覷。 「撤吧!」遊星慘然歎了口氣。 孔博也再找不出什麼理由挽留我們了。 突然,我們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香味遊蛇似的牽引著視線,我們看到一個毛茸茸的粗糙袋子,「八·一」兩個字都快粘到一起了。 「這准是個又胖又黑的丫頭繡的。」遊星很肯定地說,伸手去解帶子。 「你怎麼知道?」我挺吃驚。 「凡是這樣的姑娘都比較笨。」游星是白而窈窕的,很自信地說。 孔博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是不贊成。但我們來不及說什麼,那清香像滴入盆中的墨水迅速彌散,籠罩了我們的肺腑。 我們頭頂著頭,湊近了繡工拙劣的小袋子。 二 協理員要我召開班務會,落實」一幫一」,「一對紅」。 協理員是衛生科的政委,對我們女兵班抓得特別緊,什麼都是他說了算。我想他既是「協理」,就該以協助科長為主要工作,可科長除了醫務以外全得聽他的。 我們叫他「老協」,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眼裂很小,幾乎都是黑眼球,注視你的時候像只槍口。說話時喜作大幅度的手勢,全不像高原上的人因為缺氧而動作粘糊緩慢,他是呼呼有風,很有權威的樣子。 「會議由你掌握,我參加。」老協拍拍我的肩膀。 雖已是五月,我們依舊穿著棉衣。透過裡外兩層布和厚厚的棉絮,我感到他手勁很大。 老協是絕不容許別人拍我們的,但他自己例外。 我根本不想當這個倒黴的班長。不是女人的功名欲天生弱,而是這個小官太難當。大家都是同一天入伍,好像一胎所生的孿生姐妹,誰也不服誰。加上女孩子事多,今天肚子疼出不了操,明天兩個人鬧彆扭哭天抹淚……我可不願負這麼大責任! 遊星想當,這我知道。將門出虎子,肯定也出虎女。我父親不過是工廠裡的一名工人,從學徒到退休沒領導過任何一個人。當然,我媽除外。 我把讓賢的意思同老協說過,老協說:「讓遊星當,是她領導我還是我領導她?」我就沒法再說什麼了。 「一幫一不就是自由結合,兩人部願意,就一對紅了嗎?」我覺得挺簡單的事,幹嗎這麼如臨大敵! 「那怎麼能成!你以為這是談戀愛,王八瞅綠豆,對了眼就成,就一對紅了?總要分出個好壞,蘿蔔白菜搭配著來。要不,烏龜找王八還不成了一對黑!」老協諄諄教導我。 我的臉像塗了消毒酒精,先發涼後發燒。談戀愛這些詞,是女兵們的大忌。老協三令五申不斷強化,緊箍咒每天念三遍。我們終於像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的實驗狗,聽到這個詞就膽顫心驚。老協是我們的直接領導,他說,只有忍著聽下去。要是別人,當場摔給他一個臉子! 「只是班裡誰算蘿蔔?誰算白菜?」我問。其實老協這個比喻並不精彩。在高原,蘿蔔白菜都是極金貴的。 老協盯著我,不回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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