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阿裡 >  上一頁    下一頁


  想來我這個當班長的,該算在蘿蔔堆裡。其餘人呢?我認為是蘿蔔的,老協沒准認為她是白菜,於是我說:「您看先把班上同志分成兩組,再一對對摻起來,行嗎?」

  老協很滿意我立竿見影的進步,大筆一揮,把我的班分解為兩大陣營。他把遊星歸在白菜堆裡了。

  會在女兵宿舍開。乍停了爐火,屋裡涼得悸骨。女孩子們特有的冰清玉潔,窗戶、碗櫃上懸垂的白色紗布,更增添了寒意。

  游星把黑羊毛的皮大衣拉開蓋在腿上。老協掃了一眼剛要說活,遊星搶先道:「我有關節炎。」

  「大家都像你一樣,還怎麼打仗!」老協依舊批評。

  「大家絕不會都像我一樣,我就是我。」遊星很驕傲地說。

  我真為遊星捏一把汗。她聰明、能幹、技術好,就是嘴巴太鋒利了。

  是的。沒有人敢和遊星一樣。大家都規規矩矩坐著,會議進展順利。蒙在鼓裡的眾姐妹不知道自己是蘿蔔還是白菜,按照老協私下的方案,一一結成對子。

  我和蘆花一對紅。說實話,她不該算白菜。人很內秀,長得溫順甜美、性格安安靜靜。她是農民的女兒,真正的三代貧下中農。農村女孩能當上兵的很少,真是萬里挑一。蘆花不知怎麼就被挑上了。人們剛一看到她的相貌,就認為有這樣漂亮臉蛋的女孩子一定很妖,待發覺她確實是安分守己的女孩,便格外對她憐愛。也許她的一帆風順,憑的就是這份長相上的福氣。

  老協說我工作多,該有個省心的一幫一對象,就把蘆花編給我。

  「班長,以後你多幫助我。」蘆花真會說,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開一次會,搞一項活動,就好像重新認識一次。

  大家都沒事了,正準備散會,遊星一把掀開大衣,站到地上:「報告!我有個問題。我那一半紅探親去了,在這段時間內,我是否單獨紅下去?」

  這是個疏忽。原本一一對應,偏巧遊星那個伴家有急事,破例下山了。

  老協一時愣住。

  「請問,我是不是可以到別的單位找個人紅下去,比如炊事班?」遊星不失時機地抖出自己的企圖——她嘴饞愛吃。

  「那不成。炊事班都是男同志。」老協這一回反應挺快,而且馬上有了對策:「這樣吧!游星和週一帆結成一對紅。至於蘆花同志,和我結成一對紅。怎麼樣?」

  蘆花笑眯眯的。大家都羡慕蘆花的好運氣。和協理員一對紅,入黨提幹的把握大多了!

  「喲!協理員你不也是男同志嗎?」遊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我是男同志不假,可我這個男同志同別的男同志不一樣。我是你們的領導,相當於……對,相當於中性。你們連我都信不過,還能進步嗎?」老協咻咻吐氣。

  看來遊星和我是要同甘苦共命運了。真有點打怵,和她在一起,只怕不知誰是蘿蔔,誰是白菜。

  誰知遊星嘻嘻一笑,說:「協理員,那多餘出來的是我也不是蘆花呀!按理說,該我和您一對紅!」

  老協無可奈何地擺擺手說:「算啦算啦!我倒有個發明,乾脆你們三個組成個一對半紅,沒准還成個新典型新創造呢!」

  三

  高原是地球蒼老的額頭。

  高原是緩慢隆起的。它不慌不忙像個知道要趕遠路的智者,有條不紊地跨過一層層臺階。那種突兀陡峭而秀麗的山,是初出茅廬的乳兒,它們長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細刻的險峻中,猶如兒童搭起的單薄的積木。只有渾重的看不出膨脹的然而卻是持之以恆楔而不舍的堆積,才能鑄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

  高原的景象不應該是凡人所能看到的。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億萬斯年,嚴守著它生成時的模樣。冰川織就的長紗逶迤幾千米,將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屍身。它會冷不丁刺出鋒利的匕首,將膽敢窺視它奧秘的人,解剖為血腥的塵埃。奇寒而鹹猛的山風,猶如鐵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掃瞎你的雙眼。高原有無數透明的吸盤,像碩大無比的章魚,貪婪地吮吸著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飛鳥和勇敢的探險者,遊戲般地擺在雪的祭臺上,一任它們百年新鮮。

  高原是那樣的渾然一體:國界橫貫高原,是一道稀疏的籬笆。

  高原師就是看守籬笆的人。

  看守籬笆自然需要勇敢和機智,但你首先是要學會不被高原扼死。要活得健壯,活得瀟灑。

  聰明的遊星終於錯了一回,那個做工毛糙的慰問袋,不是什麼黑胖姑娘繡的,而是廣東湛江某小學的少先隊員們寄來的,要求親愛的邊防軍叔叔們把袋裡的葵花籽種到國境線上去,這樣葵花盛開的時候,我們就有了一條金色的國界。

  「這群孩子真是,大老遠的捎點瓜子來!」蘆花歎了一口氣。

  遊星嗑開一粒,頓時濃郁的清香熏著我們的鼻子,使人精神陡然一振。

  這是成熟的種子所具有的屬￿綠色植物的味道。

  嚴格說起來,葵花籽可不是瓜子,瓜子是炒熟了的,葵花籽可是有生命的。

  「我說遊星,你別吃了好不好?要嗑,炊事班的庫房裡有幾麻袋瓜子。憑你跟他們的交情,能要一臉盆回來,於嗎非吃這有數的東西!」我看不慣遊星的饕餮。

  「炊事班那瓜子能吃嗎?都是山下基地炒好了運上來的,還能嗑開嗎?週一帆,你心疼了是不是?可我也沒吃你那一份啊?來,撥堆,按咱們班人頭數分,我絕不多吃多占……」她抖起小袋子,嘩啦啦,傾倒在床單上。

  「我的床單剛洗過……」蘆花嘟囔。

  葵花籽飽滿碩大,略微帶點紫色,每一枚都有粗細兩道勻稱的白杠。

  那一刻,突然很靜,聽得見山風在石頭曲折的孔隙蛇行時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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