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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無縫


  鄒安回娘家吃晚飯,一推房門,異香撲鼻而來。

  「媽媽,是什麼這麼香啊?」鄒安已為人婦,而且是見過世面的白領小姐,但一回到家裡,就立即在感覺中將自己縮小,十分自然地幼稚起來。

  「你嘗嘗看。」媽媽把湯缽的蓋子掀開。雖說家裡通常是聚餐,而且講究的是讓父親動第一筷子,但媽媽常常提前從鍋裡揀出精華的部分,以飼她最疼愛的兒女。

  滿滿一缽肉。鄒安嚼了一塊,好吃極了。她從小就愛吃肉,媽總說她不是猴子變的,是老虎變的。

  「到底是什麼肉呢?像是雞,又不是。」鄒安擺弄著那塊精緻的小骨頭。

  「是雪兔肉。別人送的。聽說這種兔子是吃雪長大的,消災祛病益壽延年。只是肉太少,我把它和雞燉在一起了。」媽媽熱心傳佈關於動物的神話。

  吃飯的時候,鄒安很仔細地避開雞肉,專挑雪兔肉吃。雪兔比母雞更容易吸收醬油,顯出玻泊樣的紅光。

  雪兔一定還有別的藥用價值。鄒安回到自家的小巢時,已經很晚了,還是推醒丈夫造愛。

  以後的日子很平和。他們結婚的時間不長,沒有特別地想要孩子,也沒有特別地不想要孩子。雖然年輕,卻很推崇古典的順其自然。這年頭,順其自然是一種時髦。過去是境遇不好的人喜悅這話,藉以自勉自娛。現在卻是混得光彩的人如此說。

  鄒安懷孕了,她一點都不驚奇,用醫院的陽性化驗單通知了丈夫。她歷來鄙夷電影電視裡的鏡頭:到了妻子縫製小孩衣服的時候,丈夫才恍然大悟。

  她交化驗單時的神情,鎮定得如同遞一張電影票。

  丈大很仔細地看了單子,然後說:「好事啊。不過你要多受苦了。」

  「沒什麼。對女人來講,這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鄒安平靜地說。覺得自己是一隻精美的空箱子,該裝一些寶貴的東西在裡面了。

  「我們的孩子該集合我們倆的優點,比如我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嘴唇最好看,象紅沙漠上平緩起伏的沙丘……你知道嗎?」夜裡,丈夫這樣說。

  鄒安笑了,說:「關於嘴唇的話,你說過1000遍了。關於優點的話,所有的孕婦家裡都進行過這種討論。集合優點,要服從概率。咱們倆的基因,就象一副打亂了的撲克牌,怎麼能保證抓到手的都是一色紅桃呢?」

  丈夫說:「就算不都是紅桃,咱們倆這樣能幹,孩子也該集中了大小王和幾個尖兒吧?」

  鄒安就把這話學給公司裡的同事聽。大家表面上不說什麼,暗地憋著勁,等著看美麗的鄒安生個什麼樣的甯馨兒出來。

  日子漸漸沉重,鄒安象注滿了水的茶壺,臃腫不堪。在最後一次產前檢查的時候,她聽到一個膨著袋鼠樣肚子的孕婦對另一個小肚子的孕婦說:「你吃了兔肉沒有?」

  小肚子說:「沒有。誰敢吃那東西?吃了孩子三瓣嘴。」

  袋鼠說:「這是迷信呢。不過,還是躲著點好。我是中國的外國的迷信都信。」

  鄒安突然想到了雪兔,心裡打了一個寒戰。但她很快對自己說,這都是沒有文化的人無稽之談。她不斷重複著:雪兔不是兔。

  她知道孕婦在臨產前都有一種對怪胎的恐懼。但自己這樣青春健康,沒有受過核輻射和病毒感染,整個孕期幾乎連一片藥都沒吃過,孩子怎麼會有毛病呢!

  鄒安躺在產床上的時候,非常寧靜。她甚至為這種寧靜感到羞澀。所有的病人都在鬼哭狼嚎,產房是一座放肆的演奏生命搖滾的大廳。鄒安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只有生過許多孩子的老婦才這樣無動於衷,孩子順產。嬰兒頭一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沒有絲毫的停頓,就象獵豹樣兇猛地啼叫起來。鄒安知道那不是哭,哭是人類悲痛的表示,一個剛降生的孩子,快樂還來不及呢,他是在以哭為樂。

  助產士擺弄著孩子。鄒安抑制著疲倦,仄著身子看了一眼。嬰兒的頭攏在助產士手掌中,長相沒看清,只見到那是一個男孩。

  助產士把孩子對著醫生說:「怎麼辦?」

  醫生說:「她的丈夫在嗎?」

  助產士說:「不在。」

  醫生說:「其他的親人呢?」

  「也不在。」助產士回答。

  醫生說:「那就只有同本人談了。她的情況好嗎?」

  助產士說:「還好。各方面都很正常。」

  醫生說:「那好吧。我來談這件事。」

  鄒安很清楚,聽到了所有的對話,不知道這同自己有什麼關係。她躺在產床上,象一條悠閒的白鯨,等著人們把她的產品呈上來,讓她過目。

  助產士小心地托著孩子走過來,好象那是一柄重劍。

  醫生接過來,因為新生兒柔若無骨,便用前臂墊著他的脊椎骨,讓孩子的屁服坐落在自己的肘中。這樣嬰兒就站起來了,突兀地矗立在鄒安眼前。

  丈夫本來是要陪著鄒安的,但她把他轟走了。「你忙你的。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不喜歡旁人參觀或是多手多腳。」她這樣說。也不讓媽媽操心。

  醫生舉著浮雕般的孩子說:「一個男孩。我們大致檢查了一下,其它還好。但是個兔唇,抱給你看看……」

  醫生還沒說完話,那小小的嬰兒打了一個哈欠。他的小唇的確很象鄒安,輪廓輕柔。但唇中央象峽谷一般地開裂了,暴露出粉紅色的小膛和黑洞洞的咽部。

  鄒安立即被旋轉的粉紅色和黑色湮沒……

  當她醒來的時候,聽見丈夫憤怒地對醫生說:「你們怎麼能這樣殘忍?她剛生完孩子,身體虛弱,你們卻要把這麼刺激的消息告訴她,還一定要她親眼看……」

  醫生很溫和地說:「按照保護性醫療制度,我們不應該給產婦這樣的惡性刺激,但是醫院常常為這種事吃官司,我們只好當場驗明正身。不然出了產房,有人就不認帳,說我們是狸貓換太子。我們有我們的苦衷,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強烈,其實兔唇是最輕微的畸形,可以修補得天衣無縫。」

  鄒安始終沒有睜眼。不知道睜開眼之後說什麼。她只記住了一句話:天衣無縫。

  鄒安帶著孩子出院之後,沒等同事們來看她,就立即遷往丈大的家鄉——一個小城做月子。同事們誰也不知道兔唇的事,都說:「你看,鄒安的運氣多好,有婆婆侍候。6個月產假後,就帶著白白胖胖的大兒子回來了。到那時,我們去給她賀喜,還要吃紅皮雞蛋。」其實很多人現在已經不吃雞蛋了,嫌膽固醇高。但大家都願意助興。

  鄒安生了孩子5個月之後,悄悄地潛回娘家。媽媽看了嚇一跳,說:「你怎麼這麼瘦?哪裡象個月婆子的樣?是不是婆婆待你不好?讓媽好好給你補一補。」

  鄒安苦笑著說:「婆婆倒是挺好的。是我自己吃不下。」

  媽媽說:「她沒有嫌你生了個兔子嘴的孩子吧?要是說了,你就說我們這邊從來沒有這個根的,一定是他們家遺傳。」

  鄒安說:「婆婆沒說什麼。還一個勁地勸我不要放在心上,說鄉下這樣的孩子多的很,只要腦子聰明,是一樣的。還說,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要對他好一點。」

  媽媽說:「嗯,親家母還挺明事理。」又說:「既然是這樣好,那你還愁什麼呢?」

  鄒安不由得哭了,說:「愁孩子啊。在鄉下當然是好養活的,可我們是在城裡。這個孩子長大了,會多麼自卑!現在賓館裡招一個看大門的,都要標緻得象羅密歐。我生出的是一個廢品,別人不說什麼,我心裡也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媽媽說:「那可怎麼辦?又不能再生一個!」

  鄒安不說話了。在那些憂鬱的夜晚,她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孩子要是死了就好了。鋒利的念頭一閃,她就立即開始掐自己,擰自己,兇猛地懲罰自己。在常人看不到的隱秘處,她把自己虐侍得瘀血瘢瘢,這樣做了以後,她的心境就會有幾天的平靜。但那個殘酷的念頭也因受到了應有的處罰,變得堂而皇之,愈加頻繁地冒起來。鄒安恨透了自己的殺機,但沒有辦法。她是一個很理智而且要強的女孩,從小就事事爭第一。沒想到在這樣一件最蠢的女人都能幹好的事情上,自己失敗得如此淒慘。這是一道做錯了的題,沒有橡皮,不許你修改。

  她急急地趕回家,是想從這種瘋狂的想像中解脫出來,市里有很好的整容醫院,她要趕快把孩子修補得天衣無縫,讓一切恢復正常。

  鄒安依舊保持著很好的身段,因為她不給孩子餵奶。在分娩以前,鄒安是力主母乳餵養的。她對丈夫說:「哪怕我的體形變成了一個拿破崙酒桶,也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我們的嬰兒。我不能讓他喝牛奶,要知道牛奶是喂牛的,而我們是人!」

  丈大吻著她說:「你真是一個英雄母親。」

  丈夫現在到國外去了,一切的擔子都落到鄒安一人身上。

  鄒安沒能給孩子喂成奶的原因,不是鄒安。兔唇的孩子根本就無法吮吸母親的乳汁。他們的嘴是一個破爛的漏斗。面對糧倉,餓得啼哭不止。

  產後淤積的乳汁象兩顆手雷,緊邦邦地墜在鄒安的前胸,使她行走時有一種撲倒的感覺。她為兒子沏好了進口的奶粉,但這個畸形的孩子仍無法進食。牛奶在嘴裡四溢,泡沫溢滿了臉頰。偶爾流進咽喉的乳汁引起劇烈的嗆咳,小小的孩子憋得象要爆炸的栗子。

  鄒安把孩子往床上一丟,好象小時扔一個破布娃娃。這樣的孩子有什麼用呢?他的存在,不但是父母的恥辱,更是自身的苦難啊!

  猛烈的震盪救了豁豁嘴的孩子,嗆進氣管的乳汁彈了出來,呼吸歡暢了,饑餓的哭聲十分嘹亮。

  婆婆忍不住了,說:「你抱抱他。」媳婦是從大地方來的,自有一套養孩子的理論,鄉下的老太太原不敢多嘴的。但孫兒的哭聲使她勇敢起來。

  鄒安只好抱起孩子。嬰兒的哭聲由於身體位置的變換,暫停了一下。但根本問題沒解決,他繼續用所有的力量向世界表達不休的憤懣。

  「你一個當娘的,不能老叫孩子這樣哭啊!」奶奶實在聽不下去了,顧不得城裡媳婦的面子,擺出婆婆的威嚴。

  「可是這能怪我嗎?他的嘴根本就不是人嘴,是兔子嘴。我總不能喂他青草吧!」鄒安也哭起來了。

  婆婆這才明白,雖然世界上的人已經能把自己送到月亮裡當嫦娥,可並沒有發明出給豁豁嘴的孩子專用的吃食。還得用鄉下的老法子,把麵糊糊一勺勺地填進小嬰兒的嗓子眼,才能既喂飽他,又嗆不著他……

  姥姥看鄒安給孩子餵奶糊,笨手笨腳的,就說:「孩子挺胖的,要是不看臉,根本就不知道有毛病。你帶的不錯,怎麼幹起活來這麼不在行?」

  鄒安手忙腳亂地說:「在那兒,都是他奶奶給喂的。我不能看見這張有殘疾的臉。看著看著,只覺得自己的嘴唇也豁開了。畢竟他和我太象了。」

  姥姥就歎了一口氣,接過小勺說:「我來吧。」

  麵糊糊裡攙了雀巢奶粉,挺香。

  鄒安抱著孩子進了整容醫院。

  「醫生,求求您,請給我的孩子做手術吧!」她對外科醫生說。

  醫生看了一眼,僅一眼,他就什麼都明白了。有經驗的醫生就象屠宰商人,張口就能說出殺了一口豬,可出多少淨肉。

  孩子包在名貴的褪褓之中,臉上覆著淡金色的絨毛,象一顆新鮮的芒果。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嬰兒微笑了。這就把他的缺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我們這裡作這個手術是有把握的。只是,他多大了?」醫生迅速登記著。

  「5個月零3天。」鄒安說。她記得很清楚,這就是她在痛苦中煎熬的時間。

  「哦,真對不起。我們現在沒法收他住院手術。」醫生遺憾地放下了薪水鋼筆。

  「是不是……」鄒安想起了有關醫生紅包的種種傳聞。但是她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歇了5個月的產假,仿佛進了空難的黑匣子,外界的事一概隔膜了。

  「我們還是比較寬裕的,為了這個孩子,只要能治好他的嘴,我們很願意謝謝醫生……」她笨掘地說著,臉上繃得象塗滿了面膜,心中充溢怨恨。都是懷中的這個醜陋嬰兒,使她從高貴的地位跌下來,低三下四地求人!

  「不不。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孩子太小了。按照我們的經驗,要在孩子18個月以後,成功的把握才比較大……」醫生解釋。

  「但是,我看了有關的書,上面說國外現在已經把這個界限提到了6個月。」鄒安試探地說。她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那書上說的是1歲,鄒安把它萎縮了一半。她看了那本資料的出版時間,已經過時了。她想科學在日新月異地發展,這樣一個小小的修補木,對於已經能嫁接基因的醫學來說,該是易如反掌的事。

  禿頂的醫生什麼也沒說。也許他識破了鄒安的謊言,可是他還是點了頭。「從理論上說,手術是越早越好,有利於恢復得象正常孩子,但是,太早了,孩子太小,手術的麻醉風險太大。」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鄒安誤會了醫生的話。假如他說的是「危險太大」,她就會慎重地考慮。但醫生說的是「風險」,鄒安就以為是指醫務上的麻煩多。她就使勁說服醫生,為她的小嬰兒開一個綠燈。

  「我相信您。我們會讓孩子一輩子記著您,感謝您的。是您讓他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的。真的,我希望越早越好,現在鄰居和別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一個兔唇,修好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不然,就是補得天衣無縫,人們還會指著他的後背說,他以前是個豁豁嘴……」她把醫生當成自家的親人,充滿祈望地說。

  醫生頻頻地點頭,,說:「既然你這樣強烈地要求,我們可以一試。有許多很小的嬰兒,作過比這更複雜的手術,國外甚至還有給胎兒做心臟手術的先例。不過,因為於常規不符,所以你得寫一份書面的文字材料,說明這是你的要求。萬一出了什麼意外,與醫院無關。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就此作罷。」

  這其實是鄒安挽回孩子生命的最後一次機會。但人們常為醫生的坦誠所迷惑,以為他既預料到了事物的最壞環境,必是有了相應的準備。後果自然也就不會那樣悲慘了。人們總以為醫生在嚇唬人,醫生也樂意人們這樣以為。我們就可以有恃無恐地幹許多事了。

  鄒安簽了手術委託書,她的簽名很瀟灑。醫生說,你的字很漂亮。

  多麼微不足道的一句活!從小到大,有許多人誇過鄒安的字,鄒安已經對這方面的誇獎無動於衷,但是醫生的隨口的話仍是叫她好歡喜,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醫生既然注意到了她的字,就證明注意到了她對醫生的信任。醫生會對她的兒子格外認真的。

  「孩子除了先天性唇裂以外,其餘非常正常。」醫生滿意地說。這是一塊結實的石頭,在上面是可以雕出好花樣的。

  「是啊。他是個非常健壯的男孩。」鄒安驕傲地說。她從未能為自己的孩子驕傲過,這一次,在這個外科醫生面前,她知道了做一個完美孩子的母親是多麼愜意!

  「如果你最後的決定了,就把孩子留在我們這兒。」醫生說。

  「為什麼?」鄒安沒想到她抱著孩子來,卻要空手回去。作手術也象修電視機一樣,需要放下東西回家靜等嗎?

  「假如決定手術,就由我們的護士負責餵養,以建立感情。你想,在手術恢復的過程中,孩子是不能哭的。一哭,縫好的嘴唇就裂開了。假如直到手術前孩子才離媽媽,手術後都是陌生人,孩子怎麼能不哭呢?假如是大一點的孩子,還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或者乾脆嚇唬他們。但對這麼小的嬰兒,只有讓他暫且忘記你的臉,記住護士的面孔……」醫生娓娓解釋著。在醫生的邏輯面前,你往往有一種被催眠的感覺,說不出反駁的話。

  鄒安就兩手空空地回家了。

  鄒安源源本本向媽媽學了醫生的話。媽沉吟了半天說:「孩子是你的。他那麼小,自己又決定不了自己的事。可不就由你說了算。你可要慎重。」

  鄒安說:「媽,可我是您的。您說了算。」

  媽說:「我沒碰見這樣的事。你們生下來的時候,零件都好好的。」

  鄒安說:「媽!連您都譏諷我。我更要讓孩子早早把手術做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媽撫摸著鄒安的頭髮說:「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只是想說,這麼急著做手術,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你自己?」=

  鄒安聽出了媽的意思,就說:「是為了我。但更是為了孩子。我不斷地想,如果我小時候是個豁豁嘴,一定希望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把它治好。等長大以後,疼也忘了,醜也忘了,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假如我的父母推卸了這份責壓,非要等我長大了,自己做主,看似仁慈,實則殘忍。」

  媽還不死心,說:「你不和他的爸爸商量商量?」

  鄒安說:「這是我製造出的產品,我說了算。」

  媽就有點生氣了,說:「那你還是我造的呢,我說了怎麼不算?」

  鄒安就惱羞成怒,說:「要是你不給我吃兔子肉,這些事就都沒有了!」

  她明知兔子和這事沒關係,還是要狠狠地說。

  媽就再也不答話了。

  在等待手術的日子裡,鄒安焦的不安。好多次她想跑到醫院,抱回自己的孩子。她想對醫生說:「我們不做了。我們就這樣也挺好。或者等他大些再說吧。」這句話象洪水中的圓木,不停地人思緒中翻滾。直到在睡夢中都流利地說了出來。

  媽趕忙爬起來說:「我的兒!你終於想通了,這多好。我們天一亮就到醫院去,把孩子抱回來。」

  鄒安揉著眼,面無表情地說:「剛才的話不算數。」

  媽就噎在那裡,覺得自己的脖子立時長出一個包。

  終於到了手術的日子。鄒安早上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到醫院裡去。為了什麼要穿漂亮的衣服呢?兒子還認識媽媽嗎?是不是要在孩子的眼裡留下最好的模樣?她想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是膽怯了。女人在膽怯的時候,要麼借助食物,要麼借助衣物,才覺得自己有所依傍。

  媽媽說:「我跟你一塊去吧?」

  鄒安頑強地說:「不用。這是一個很小的手術。」其實她的心裡太渴望媽媽和自己一道去了。只要媽媽再堅持一下,她就答應媽媽同去。但是媽媽再沒說什麼。鄒安等了一會兒,見媽媽不會有新的言語了,就毅然決然的出了門。在出門的一刹那,那突然明白了:其實媽媽的心裡也害怕醫院裡漫長的等待。

  當鄒安真的站在醫院的時候,心情反倒平靜了。許多重病的人都生機勃勃地活著,她的小兒子一定會被修補得天衣無縫。到那時候,她一定全心全意地愛他。

  她看到禿頭醫生,真想對他說點什麼。說什麼呢?無非是拜託了,您多辛苦這類的話,她覺得很俗套。但是不說這些,又說什麼呢?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得體的措辭,禿頭醫生就先開了口:「看看你的兒子吧。看比你自己帶的時候是胖了還是瘦了?」

  鄒安趕緊說:「在您這兒,我很放心。」

  禿頭醫生面無表情地讓護士把孩子抱過來。幾天不見,孩子好象長大了,除了他的嘴,實在是個英俊的男孩。鄒安突然對他充滿了憐愛之情,緊抱在胸前。感覺到他小小的心臟,象一面小鼓,快速而勻稱地跳動著……

  那個孩子哭了,不安地掙扎著,向四處尋覓……鄒安一下有些慌,雖然她以前不是常抱孩子,但小傢伙跟她還是挺熟的。這是怎麼了?

  護士接過去,孩子就好了。

  醫生滿意地說:「這就好了。我們在手術前,都要做這樣一次試驗。要是孩子還捨不得媽媽,手術就得推遲,現在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鄒安最後看到她的孩子,小傢伙已經被冬眠了,寧靜地躺在手術車上,就要進入手術室。他是那麼的小,躺在漂白的手術單子下面,象一木折皺的書。護士輕快地推動著,好象那是一輛空車。

  鄒安目送著車,她看到那個小小的人兒,很香甜地咀嚼了一下。而且睜了那笑容象春天的一隻小鴨子,調皮地浮動在嬰兒的臉上。

  鄒安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醫院手術室外的座椅,被無數親人的肌膚,磨出油亮的木紋。鄒安想,這些椅子將來就是朽了,被人揀去當柴燒,火焰都得是黑色的。

  她看過許多這方面手術的書、因此可以穿透牆壁看到裡面的情景。

  他們給他施行全身麻醉……他們切開皮膚……他們用頭髮做的絲線開始一層層細密地縫合豁口……他們……

  真是無比痛苦的煎熬。鄒安覺得自己的雙肩象乘坐翻滾過山車一樣,被堅硬的鋼箍扣死。心臟想衝破皮膚,在光天化日下跳動。流動的血變成了渣滓、晦澀地貼在咽喉。眼球變大,身體溫度不斷地升高……

  隨著時間推移,鄒安漸漸麻木下來。她知道手術就要結束了,可怕的過程已走到盡頭。

  鄒安對自己說,等兒子長成翩翩美少年時,我一定要告訴他,今天心靈受到的折磨。

  一個護士急匆匆地跑出來,說:「誰是鄒安子的母親?」

  鄒安一時沒聽明白,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當初孩子住院的時候,登記處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鄒安說:「還沒有給他起大名呢。等手術成功了,起個好名字。」

  登記處說,那也得有個名字啊,不然怎麼寫病歷?

  於是鄒安慌忙站起來,說:「我就是。」

  護士說:「快進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鄒安說:「手術成功了?」

  護士說:「手術倒是成功了,只是孩子不行了。麻醉太深了,孩子醒不過來了。」

  這一次,鄒安沒暈倒。她象夢幻一般地跟著護士進了潔白的手術室,輕盈地仿佛在太空中穿行。

  她的小兒子寧靜地躺在手術床上,無聲無息,象一半已融化成水的雪花。

  他的臉是出奇的完美,父母雙方的優點全顯現出來了。尤其是他的嘴唇,修補得天衣無縫,曲線柔和得如同沙漠上最優美的沙丘。

  一座白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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