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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考的女人


  我認識她總共不到48小時,也就是兩天兩夜的時間。那最後一個夜晚其實什麼也沒發生,我之所以不說是36個小時,是因為最後12個小時內我幾乎全在想她。一段時間全為一個人所佔領,你說這時間是否無所置疑地屬￿了她?

  然後我就把她忘了,忘得那樣徹底。遺忘越來越頻繁地拜訪我們並成為至死不渝的朋友。我便利用這朋友來作篩選,忘記了的自是沒有必要記住,潛意識操縱著記憶,如同風在看不見的層面上指揮風箏。新的厲害經緯織成網絡不均的記憶之篩,剩下的凝塊便像乳酪一樣,香甜中裹著硌牙的硬塊。

  她像脫水菜被煮沸一樣迅速膨脹在眼前完全是因了那根站牌杆。城市到處都在日新月異,唯有公共汽車的站牌永遠不改初衷。也許因為這已是郊區,沒有西安楊森或是百事可樂會居心叵測地美化市容,據說這些資產者援建的公共設施已成為北京街頭新的一景。

  那個站牌像針一樣戳在記憶裡,當我乘著已屬￿我個人的小臥車急駛而過時,荒涼郊外的站牌與記憶之中的站牌像兩滴水迅速融合,那女人便在這水中活靈活現地遊動起來。

  她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在這個故事當中我有許多次叫過她名字,比如最初的自我介紹,到她的家裡去找她,我們一路同行等等。我肯定很親切地呼喚過她因為那時同病相憐。但我完全記憶不起來,從開始直到現在我都稱呼她白雀。這很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並且靈動,但它的起因是來自她的長相並且蘊含有我顯著的貶意。

  但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這是所有的智與不智的人掛在嘴邊的一句常談。況且白雀這個名字無論是寫出來還是讀出來並加以聯想,都能給人以美感,這同我現在的心情極符合。

  等遲到的公共汽車比等戀人焦急,相信這是每個美麗的平民的女人都有的體會。對戀人你可以發脾氣撒賴甚至以吹了相要挾或者是真的付諸實施,但對公共汽車,所有的伎倆都煙飛灰滅,它是百歲老翁,全然沒有絲毫情欲了。

  到遠處去考試。這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想拿到大學文憑的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種形式了。自學高考,很苛刻。今天考寫作,明天考歷史。

  我從不在馬路上讀書,認為那是一種做作。人在馬路上是走路或是觀賞街景,要讀書盡可以躲起來,猶如受了傷自己到林子裡吮血,不必像胸飾似的招搖過市。快樂地在街上無所顧忌地隨著書的內容皺眉展額,無論怎樣的表情都可以歸人可愛。中年婦人在街頭孜孜不倦,不管別人是否寬容,自己先像做了偷兒一般不自然。

  然而我拿出一遝卡片,像洗撲克牌一樣將它們翻得忽忽作響。我要用做作壓下心焦,公共汽車若在5分鐘之內再不來,我將無法按時趕到考場。

  「你去考試?」有人問我。不錯,是白雀。短篇小說不會有大多的主人公,它有些像中年人的記憶,只剩下那些最重要的筋絡。所有的背景都由於記憶的光圈太大而聚焦模糊。所有的故事都將在我和白雀之間展開,這是一段純粹女人的交往。其中只出現了三個男人,他們每次只說了一句話。

  第一個是那個公共汽車司機。他說:「別說是考試,就是送殯,也沒法快了。」

  第二個是一位衣冠楚楚的長者。他站在學校操場的滾筒邊,百無聊賴地試圖踏那架滾筒。滾筒象南方的水車,站在上面,扶住杆木,然後用力蹬,腳下就輪回一條無休無止的路……那男人一定是等了漫長的時間,才預備嘗嘗中學生的遊戲,他對我們說了一句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話:「你怎麼才來……」

  第三個是一位身材與面部模糊不清的男子。我之所以記憶不清不是因為他不重要而是他太重要,重要到他的身材長相都可以忽略不記,只記得他站在我身後說了一聲:「你站起來………」

  我已經把我和白雀之外所有的人物剔除乾淨,猶如把魚刺剔除乾淨,你可以流暢地咀嚼。但是所有的空隙依然存在,故事將因為這幾個男人的這幾句話而發生種種轉折。

  現在,只剩下女人了。

  「是的。」我說。我手中的卡片出賣了我。她年紀與我相仿,皮膚很白淨,但鼻翼兩旁有密集的色班,猶如一群歇腳的麻雀。於是我稱她白雀斑,簡稱白雀。

  「我也是。」她很親切地說。

  我料想這麋集站牌下的人群中有我同類,但沒想到她外表這樣平庸。一套工作服,像曬過太陽的土豆皮顏色。從她的髮絲彌散出油漆或是萊籽油的味道,可能是一個油漆匠或是小吃部的售貨員。

  「如果再不來車,我們就去劫一輛過路車。」她很輕鬆地說。

  我頓時由衷佩服她的匪勁,同她擠在一處。女人天生地喜歡具有男性氣質的女人,她即使你感到依賴異性時的可靠,又沒有依賴異性時的疑慮。

  眾人的眼光像章魚的吸盤,終於把破爛的絞鏈式公共汽車從路的深處勾了出來。

  我們緊密地貼在車廂裡。「你的心像鴿子似地,咕咕在叫。」她說。感謝這擁擠,它使片刻前的陌生人像情侶一般無間。

  「那是胃。但是你心不跳麼?」我反唇相譏。我們都緊張。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不該說破。

  白雀突然大叫:「師傅,求你開快一點,我們是去考試的!」

  這個故事當中的第一個男人說話了。車在他的操縱下,應聲停了。前面是紅燈。

  整個車廂變得很靜,像那種充滿了能置人窒息的氣體的菜窖。

  這個師傅一定對許多人講過這句話。他說得那麼熟練,仿佛在擰緊一個螺絲帽。我想這句話對許多人沒有任何作用,但我的一個決心在那個時刻被點燃:我一定要拿下文憑,找一個好工作,然後買一輛屬￿自己的車。這句話對白雀也是有作用的。那天考完寫作後,她說:明天我們騎自行車來吧。我說那麼遠啊!她說,你早些到我家來,我們一起走。路上有了伴。就不覺得遠了。

  白雀並不生氣,做小人物的涵養就在於你不僅要學會容忍大人物。而且要學會容忽和自己同類的奚落。「都是小民百姓,坐不起小車,可是也得辦事。也得活呀!都坐在公共汽車坐,誰也別嫌訛,求各位幫個忙,誰打算下車,提前換到前邊。能節約一分鐘是一分鐘。我們都這個年紀了,考個試不容易……」白雀大聲說。

  人們溫順地由著白雀指揮,上車下車秩序井然。司機再沒有答話,車還是顯著地加快了速度。

  車終於到了終點,我們跳下車撒腿就跑,現代都市里,兩個中年女人狂跑。實在令人驚愕。有稀裡嘩啦的聲音自我身上傳出,我以為是骨節的某些部位開了樣,後來才知道那是同我並肩的白雀身上發出的。後來才知道那是許多支圓珠筆製造出的音響,它們碰撞得如同樂隊。「你為什麼要帶那麼多筆!」白雀的座位在我後側,我仔細觀察過她的筆,廉價而破損,幾乎每支都纏著膠布。不是醫生所用的那種潔白膠條,而是電工所用的黑色絕緣膠布。每一支圓珠筆都像斷腿的傷兵。考完後我問她。

  「筆的質量不好,只得多備幾份。有一次考試,半截上突然圓珠筆的圓珠掉了……」白雀回答。

  「為什麼不買幾支好筆呢?」

  「沒錢。」她很簡捷地回答。為了感謝她對我的善意,我掏出一支進口的圓珠筆說:「送你。」

  她的眼睛爆出隕石一樣的光芒:「謝謝你!這麼好的筆!我女兒一定會喜歡的!」

  已經看得見充作考場的中學的校門了。還有5分鐘,我們肯定趕得到了。意志一鬆弛,嗓子立刻發鹹,好像要吐出血塊來。

  「不……跑……了……」我揪往白雀衣衫。她依舊向前,外衣便像帳篷似地聳動起來,牽引著我,帆似地繼續撕開氣流狂奔。空氣因為摩擦而生熱,火焰似地炙烤著我們。

  時正冬季,學校已放假。操場上聚著蒼老的考生。

  「晚不了……為什麼……我不……」我堅決地停住腳步。雖然校園裡已籠罩著數倒秒的氣氛,但大家還在自由活動,沙坑旁還有人在仰天吟背,從那裡到教室的直線距離肯定遠於我們。人家不慌,我們為什麼如此失措?白雀也許已被焦灼燒昏頭腦,奔跑已成為慣性。

  「你不跑就不跑吧……但我得跑……」她的臉已漲成柿紅,所有的白雀斑都成為火藥般的純黑色。

  莘莘學子們驚愕地停止了最後的苦讀。這不比在馬路上,都是陌生人。

  「不好。你不能停下,同我一起跑吧……」白雀央告我。

  兩個人跑比一個跑引起的訝異要少。好比一個人獨笑,大家說他精神病,大家一起哈哈笑,就是興高采烈了。

  「好……」我用行動響應。

  終於跑到那架滾筒前。

  對於那個男人的問話,白雀回答:「等車。」因為全身的血都集中到腿上,她的臉煞白。

  「她是誰?」那個男人並沒有問到我,但他向白雀明顯傾斜的身姿,毫無疑問地在說這句話。

  「朋友……沒關係……」白雀咻咻地吐著氣。

  我知趣地躲到一邊,趕緊做調整呼吸的動作。許多年後想到這陣狂跑我都後怕,中年人的心臟難以承受這種緊張。當時我只是懊喪地想:我為什麼要陪她來見這個男人?心跳大約在半小時內無法恢復正常。考寫作,40分是基礎知識,60分是作文,我的創造性思維一定會大受挫傷……

  那個男人是誰?至今我不知道。因為同白雀24小時之後就分了手,我永遠失去了搞清他身份的線索。我只聽到他一句話,看到他們相逢時既不親昵也不疏遠的表情。親戚?朋友?情人?抑或純粹是錢?不知道。

  很多事情都可以猜。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有時候,他故意不把一件事情搞清楚,留出地方讓自己猜,猶如衣裙的頂端騰空,儲存那些最珍貴的盒子。

  白雀很快回到我身邊,說「走吧。」

  我默默地隨她往考場走去,知道我們的考號相距很近。

  「別的已經來不及了。我也沒辦法了。都怪那車。角落。你趕快想一想。」她的眼睛機警地注視著別處,片斷的話語像被斬成數截的蚯蚓,每一段都在獨自扭曲。

  「什麼角落。」我莫名其妙。

  「什麼角落都行。思想的。物質的。行業的或是城市。家庭當然也在這個範圍之內。」她一邊講一邊思索,更向是在對自己講。

  我越發昏眩。

  前面就是教室了。白雀終於意識到自己語言表述的迷蒙,極為清晰地對我說:「角落是今天的作文題。」

  考試鈴像防空警報一樣尖銳響起。

  封好的考卷被挾起來了,好像一枚巨大的二踢腳。宣佈考場紀律,老生常談。作弊者將被立即停止考試,驅逐出考場,並報告考生所在單位……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試卷。我揪心如焚地想驗證角落。

  監考老師出奇地多。為維護成人高考的聲譽,他們像密探一樣在教室內飄動。

  終於發卷子了。我抖索著掠開前幾張,拽出最後一張印有考試作文題目的卷子,赫然入目——角落。

  我回頭向白雀眨眨眼睛,她在我側後。可惜她正從兜裡往外掏那些我已介紹過的圓珠筆。

  「看什麼看!」監考人員惡狠狠地叱我。好在剛發卷子,大家都是一窮二白,並無作弊的必要。

  吼聲提醒了白雀,她抬起頭,沖我笑笑,交換一個只有我們才懂的眼神。

  實在說,角落的提前出現並沒有給我幫什麼太大的忙。諸課程之中,唯有寫作,是最做不得手腳的。那是綜合能力的馬拉松。不過我知道白雀絕非平常人物。

  我對白雀的評價,在到過她家之後,才更確實。

  第二天我很早到了白雀家。一是我騎車技術不佳,白雀說她領我走一僻靜小路,難得有行人,很安全的。二是我想應留出充分的時間讓白雀去會那個玩滾簡的男人。

  「我最怕歷史。我記不住那些年代。它們像蒼蠅一樣,飛行起來完全沒有規律。」我說。

  「我更怕。我每天要上班,回來要做家務。歷史是由時間摞起來的。不但發生的時候需要時間,記憶它們也需要時間。我就是沒有時間。」白雀考完寫作臨分手時說。

  我一定要抓住白雀,她會帶給我好運氣。

  吃罷午飯,我把車打好氣。吃得飽飽、灌足了水,像一艘準備遠航的航空母艦,來到白雀家。

  「怎麼這麼早,歷史下午四點才開考呢!」白雀正在做飯。

  從那些纏著黑膠布的筆,我判斷出白雀貧寒,但她家的簡陋還是使我吃驚。

  一間平房,後半為臥室,前半為廚房,中間懸一條藍地白花的布簾,權當隔牆。那簾子拉起一半,使我不在意地窺到被子散亂地卷著。

  「沒想到你這麼早來。我是夜班。」她翻動鍋鏟,忙著解釋,「天車工,幹活時不能馬虎。」

  門口有個水籠頭,滴滴嗒嗒漏水,旁邊搭著一根汙白色的口罩繩,不知幹什麼用的。滿牆都貼著紙片,有小學生的田字格紙,有萬能表紙,有舊掛曆的邊角,還有車間的值班紀錄……我看到距我最近的那張紙片上寫著:天朝田畝制度: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1853年……

  我恨洪秀全為什麼不是1850年或1860年頒佈這個制度,我恨寫這些字跡的這張紙。……

  每張紙上都寫著年代和事件。這樣這個叫白雀的女人在炒白菜豆腐的時候就想到圓明園被焚,在刷碗的時候就能聯想喪權辱國的21條了……

  這張紙是小吃店包油餅用的,嬌黃色,薄而脆,香嘖嘖。它整體還算乾淨,淺藍色的鋼筆字印在上面,顯出若隱若現的綠色。邊緣處因浸了油,(肯定是後濺上去的,若是原本就有油,字便寫不上了),1853幾個數字便透明起來,不甚明白,好像水中幾粒蝌蚪……

  我恨那淺上油的一刹那!

  當然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咱們就坐在這兒再複習一遍好嗎?我好慌。不知為什麼,比哪一次都慌。也許是因為昨天晚上活太忙……不說這些了,你問我吧?」她送給我一遝紙。每個考生都有這種自製的卡片。她倚在學校操場的籃球架說。

  我看了一眼:天朝田畝制度頒佈年代……我從紙的縫隙看到了自己的表,考試之前的時間對每個人都像血液一樣寶貴。1853年,我早就記住了,我不能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還是自己複習自己的好。」我不待她回答,就走向足球門柱。

  菜的香味彌漫小小的斗室。

  「怕晚,所以來得早。第一次菜作淡了,第二次往往多擱鹽。」我笑著同她招呼。竭力作出不曾注意到屋內零亂破敗的樣子。

  她把菜盛出來,蓋好碗,拿出一條小棉被,像包嬰兒似地把盤子包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留給女兒晚上吃。我們考完很黑了,路又遠,怕餓了她。」白雀說。

  「讓她爸爸管好了。」

  「不要提他。」

  我始終不知道白雀同她丈夫是分居還是正式離異,是誰負了誰。萍水利逢,對這個在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男人知之甚少。白雀這句話說得很平靜,我只能推測烈烈的動盪已經平靜。

  臨出門時,白雀把那根口罩繩解下來,把漏水的籠頭綁緊。「平日在家,就用個盆接著。出去,就得綁上。不然漏得太多了。」她說。

  我們出發了。路的確僻靜,只是七拐八繞,很曲折。侍我們到達時,學校一派寂靜,空曠的操場上有麻雀在啄昨日考生遺下的餅乾屑。

  我們到得太早。

  早才好!容得細細準備!

  我把眼光像漁網似地抛灑出去,滾筒被風吹得遲緩旋轉,周圍空無一人。

  「那位昨天的人呢?」我問白雀。

  「昨天的人?」她吃驚地問我。

  「就是……」我不知該怎樣稱呼,」就是角落……」

  「他今天不會來的。」白雀明白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大失所望,覺得白雀是個騙子。

  「你知道……這種機會並不是總有的,很難……」她歉意地望著我。

  我拒絕了她共同複習的建議。我發現她學習得很不牢靠。兩個水性不好的人假若在水中互相鬧著玩,結果比一個人邀遊更危險。

  人漸漸多起來,臉色多青黃。一月是考試的季節。連續的考試就像連續的比賽、連續的醉酒,連續的房事,榨盡了人體所有的精液。

  這是最後一考了。假若成功,就穿越了苦難的峽谷,進入一座嶄新的高原!

  我想起歷代苦苦追索的童生,心想自己也快成女範進了。範進也好,畢竟是中了嗎!

  忽然又很煩。年代們纏繞在一處,仿佛一團凍僵了的蛇。讓我安靜一會安靜一會吧!

  白雀走過來,揚著她的那遝紙。

  我很想躲開。既然沒有了滾筒邊的男人,我認識她又有什麼用呢?

  「我想單獨待一下。」我冷冷地對她說。

  「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雞蛋。這是我女兒給我的。我說不要,她說每次她考試時我都給她煮,她也要給我煮……我心裡堵得很,吃不下送你吧………」

  「我不吃。」我猜她說完雞蛋之後肯定又要說紙片,我不願同她糾纏。我從小就不願同學習不好的人玩,成績也像瘟疫一樣,會傳染。

  白雀手縮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要在空氣中將那只熟雞蛋孵成小雞。

  最後的考試開始了。

  所有的考試都是那樣雷同——恐懼、繁忙、疲勞。只是這次的題目出於意外地難,我猜出題者一定是個刻薄的初出校門的大學生,打算把受盡劫難的大哥哥大姐姐再剝去一層皮。

  啪啪——我聽見兩聲清脆的響聲,一個很帥氣的中年男子把卷子抖得像凍住了的床單,大踏步向講臺走去。

  嗚!真棒!這麼快就交卷了。眾人稀噓。

  「老子不考了?」他把卷子丟在講臺上,悻悻而去。

  嗚!真棒!我真希望多有幾個這樣的示威者。然後我更仔細地答自己的卷子。

  監考人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罷考者揚長而去,然後更盡職盡責地監視我們,如同超級市場緝拿偷兒的保安人員。

  名詞解釋:棗宜會戰。

  我完全不知道在我們國土上曾經發生過的這樣一場戰爭。我想這一定是那個刻薄的年輕人半夜三更上廁所時突然翻了一下故紙堆。我煩躁地揉著頭髮,想把腦漿碾碎然後尋找記憶的顆粒……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那個男人威嚴的斷喝:「你站起來?」

  我嚇得一哆嗦,手中的筆連著在試卷上點了七八個點。

  我本能地伸直了膝蓋,準備服從監考員的命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收緊的網繩聚了過來。

  我突然發現,那目光像鴿群一樣,盤旋過我的頭頂,我回過頭:

  白雀緩緩地站起來了,黑發汗濕得像剪紙一樣貼在額頭,每一顆雀斑都像火星在跳動,嘴唇蒼白地緊抿著,好像半截白粉筆。細而瘦的脖子從寬大的工作服衣領探出來,若隱若現的血管起伏著,好像皮膚下藏著一隻藍色塑料絲網兜……喝斥者只說讓她站起來,並沒有說不讓她動,可她的手像枯骨一樣懸在半空——那是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真奇怪她怎麼能一動不動——於是我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在她的手心有一張卡片……

  「你是怎麼發現的?」監考人員快樂地詢問如同挖掘到一座古墓。

  「從窗外往裡看,叫她防不勝防……」發現者很響亮地回答,全然不顧他曾經宣佈過的「要肅靜」。

  白雀被驅逐出去。

  人們迅速地把頭扭回,重新潛入試卷。無論發生了什麼,時間不會順延。恥辱是別人的,分數可是自己的。

  我注視著白雀。她深深低著頭,額發像門簾一樣垂下來,遮嚴她的臉。她順從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幾支纏著黑膠布的圓珠筆。然後好像無意似地,把手中的紙片丟到地上。

  「撿起來。這是物證。」又一位監考員像聞到血腥的鯊魚一樣遊過來。

  白雀就在我的腳邊蹲下去。我以為她會看我一眼。她沒有。她用手掌在卡片上撫了一下,紙片就被汗吸到掌心了。

  她隨著監考人員走出去,步履輕輕。好像考場裡睡滿了初生的嬰兒。

  她路過我身邊。我希望她能看看我,畢竟我們相識一場。但她更深地俯下頭,好像要去親吻工作服的第二顆扣子。我看到她的發旋處,有幾根耀眼的白髮。

  我知道她不願意見我。在發生了這事的時候,誰還願見目睹自己恥辱的人!

  直到走出教室,她沒有回頭。我注視著她的背影,為她送行,為她默哀。我知道我們將永遠不再重逢……

  我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懼:掉在地上的卡片莫不是她要我一同複習的那張吧?假如我問到了那道題,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嗨!還是不要想別人吧!顧自己還來不及呢?對於我們這個年紀的女人,這是最後一次拼搏了。拿到這張門票,哪怕你進了園門就把它丟掉,你也可以進去見識另一番風光了。

  一定要把文憑這張門票拿到手!一定要考好!要考好……

  當我機械地步出考場的時候,天飄起雪花,黑得如炭素墨水。

  考生們連議論答案的氣力都沒有了,踩著薄薄的積雪散去。肚子很餓,心又惆悵,還要在雪路上碾漫長的自行車轍,倍感淒涼。

  我去推車。我的車孤零零地擺在圍牆下。當初白雀說放在這兒好找,如今她大概已和女兒在家吃飯了,唯我的車停在那兒,好像一匹迷失的馬。

  推了車,剛轉身,有人像幽靈一樣站在我面前。

  「你是誰?」背光,完全看不清臉。披著雪花的人都很相似。

  「我們一道來的……」她極低聲音說。

  「我以為……我以為你早就走了……」

  「是的。我是想早走的……我不想見你,不想見這考場裡的任何人……但願大家永遠把我忘記……」

  「那你……為什麼……」

  「因為你不認識路……還因為……」她把一個很圓很涼的東西遞給我。

  「我不知道把這個雞蛋怎麼辦。扔了,那是我女兒的一片心。吃了,我哪裡吃得下去。給你吧,我猜你一定考得好,一定能拿到文憑的……」

  我默默地把蛋接過來,當著她的面,把蛋吃掉了。蛋黃很噎人,我覺得它像杏子一樣梗在我的喉嚨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我們騎車上路。她總騎在我的前邊,使我看不見她的臉。

  「事情到底怎麼辦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要報告市考試辦,還要通報。最主要的是要告訴我們單位……我對他們說,求求你們了,千萬不要告訴單位……他們說那不行,因為我是他們的考生,他們必須要和組織上聯繫……我說那我不考了,我再也不當你們的學生了,行不行……他們說,如果再也不考了,他們就把我除名,就不必通知單位了……」風扶著雪花,把她的話從前邊傳遞過來。

  「就是說,你再也不考了?」我大叫,不單是因為驚異,她距我好遠,必須喊到這個分貝才能逆風讓她聽到。

  「是的。不考了。我不能讓廠裡的姐妹們還有我的孩子知道這件事。一個女工想讀書,太難了。我本想為自己掙一份尊嚴,沒想到先丟了臉。我還有好多門要考,我是補不下來的。上山下鄉,我們已經錯過了讀書的時辰。草木到了秋天,就不會發芽,人生有許多路口,過去了就不能再回來……」她把車蹬得飛快,雪霧中,像一隻逃竄的蒼狐。

  「你到底是想察看哪個答案呢?」我明知這樣問是一種殘忍,仍然忍不住。我想解脫掉一份心靈的重負。

  「就是天……」她突然頓住了,好像一股北風嗆入咽喉:「不要管是哪道題了,反正對我來講結果都一樣。原以為作弊是件很難的事,其實簡單得很。你看到了那道題,你知道那個答案,它清楚得像一條魚,你分得清每一片魚鱗。可你一伸手,它就跑了,在不遠處用魚眼看著你,只留給你一把粘液。我心中有那張寫著答案的卡片,在紙的哪一角落寫著那個數字我都知道,我就是看不清,我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還是不管用。那個數字泡在油裡了,我不由自主拿出那張紙,只是想把那個阿拉伯數字看清楚,並沒有想到要防著誰……」

  我的心打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死扣。今天的試卷裡有天朝田畝制度頒佈時間的填空!

  「就要到了。剩下的路你已經認識。我走了。」白雀沒有回頭,旋風一樣隱沒在被路燈染成杏黃色的雪霧之中。

  我果然考得不錯。我如期拿到了文憑。我如願以償,事業有了輝煌的轉折。仔細想來,發生在白雀身上的事,幾乎是一種必然。

  有一次在街上,我看到一個女人,我幾乎百分之百斷定她就是白雀。但我終於克制著沒有叫她。

  我想她一定願意我忘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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