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玉米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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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收購站,那當然要有自己家的人。玉米最初考慮的是玉穗。可玉穗這丫頭蠢,不靈光。比較下來,還是玉秀利索,又聰明又漂亮,在鎮上應該比玉穗吃得開。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來,玉米又有些不甘心,想,我墊在床上賣×,卻讓玉秀這個小婊子討了便宜,還是虧了。不過再一想,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這般的,還不就是為給自己的家裡掙回一份臉面?值得。現在最要緊的,是讓郭家興在床上加把勁——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儘快懷上孩子。乘著他新鮮,只要懷上了,男人的事就好辦了。要不然,新鮮勁過去了,男人可是吃不准的。男人就那樣,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麼?做女人的,心裡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的四斤。 玉米剛剛到供銷社上班,還沒有來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興提出來,玉秀自己卻來了。一大早,九點鐘不到,玉秀來到了郭家興的辦公室門口,一頭的露水,一臉的汗。郭家興正坐在辦公室裡,捧著報紙,遮住臉,其實什麼也沒有看,美滋滋的,回味著玉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樣,滿腦子都是性。郭家興撫摸著禿腦門,歎了一口氣,流露出對自己極度失望的樣子,心裡說:「老房子失火了,沒得救!」其實並不是懊惱,是上了歲數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頭。郭家興這麼很幸福地自我檢討,辦公室的門口突然站了一個丫頭。面生得很,十六七歲的樣子。郭家興收斂了表情,放下報紙,乾咳了一聲。郭家興乾咳過了,盯著門口,門口的丫頭卻不怕,也不走。 郭家興把報紙攤在玻璃台板上,挪開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嚴肅地指出:「誰放你進來的?」門口的丫頭眨巴了幾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說:「同志,你是姐夫吧?」這句話蠻好玩的,連郭家興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興沒有笑。站起來,把雙手背在腰後,閉了一下眼睛,問:「你是誰?」門口的丫頭說:「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從王家莊來的,今天上午剛剛到。——你是姐夫。門口的人說的,你是我姐夫。」這丫頭的舌頭脆得很,一口一個姐夫,很親熱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看出來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細看看眉眼裡頭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這丫頭像歪把子機槍,有理沒理就是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興走到門口,用手指頭向外指了指,然後,手指頭又拐了一個彎。說:「在供銷社的鞋帽櫃。」 2-7.遮不住的羞恥 玉秀七點多鐘便趕到了斷橋鎮,已經在鎮子的菜市場上轉了一大圈了。玉秀這一次可不是來串門的,有著十分堅定的主張。她鐵下心了,一心來投靠她的大姐。王家莊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說起來還是因為玉穗。玉穗送給了玉秀兩頂帽子,尿壺,還有茅缸,都傳開來了,玉秀在王家莊一點臉面都沒有了。這不是別人說的,可是嫡親的姊妹當著大夥兒的面親口說的,怨不得人家。尿壺,還有茅缸,現在已經成了玉秀的兩個綽號了。 綽號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時候,綽號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處、疼處,一出口就能剝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萬條褲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綽號當然是當事人的忌諱。問題是,這種忌諱並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測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這個。比方說,尿壺,它可以牽扯進瓶,缸,壇,罐,瓢,盆,缽,碗,瓷器,瓦。這些東西本來和玉秀扯不上邊,現在不同了,一起帶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無情地揭露出玉秀體內不可告人的可恥隱秘。問題是,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這就是說,玉秀的羞恥無處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說話的人一旦涉及到這些東西,會突然停下來,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說錯了的樣子,臉上浮上意味深長的神色。這樣的意味深長具有極強的確認能力,把那些扯不上邊的東西毫無緣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靜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來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讓你光著身子站在眾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圍的人當然是可憐你的。出於同情,他們一起沉默了,約好了一樣,一起做出沒有聽見的樣子。因為護著你,所以沒有笑出來。但是,她們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來是那樣地無聲無息,而無聲無息比大聲叫駡更兇險,像隨時都可以夾擊的牙齒,體現出上齶骨和下齶骨相互聯動的爆發力,一口就能將你咬碎。太要命了。 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強的腦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這樣的場合是防不勝防的。這樣的防不勝防並不局限於外部,有時候,它甚至來自於玉秀自身。比方說,茅缸,這同樣是玉秀所忌諱的。玉秀現在連解手、大便、小便、倒馬桶都一起忌諱了。忌諱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帶著自作自賤的哨聲,聽上去特別地不要臉,太不知羞恥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於做一回賊。玉秀白天憋著,夜裡也憋著,好幾次都是被解小便這樣的惡夢驚醒了的。玉秀在夢中到處尋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無人的高粱地,剛剛蹲下來,卻又有人來了。她們小聲說:「玉秀,茅缸。」玉秀一個激靈,醒了。到處都是人哪。哪一個人的臉上沒有一張嘴巴?哪一張嘴巴的上方沒有兩隻笑眯眯的眼睛? 最讓玉秀難以面對的還是那幾個男人。他們從玉秀身邊走過的過程中,會盯著玉秀,咧開嘴,很淫褻地笑,像回味一種很忘我的快樂。特別地會心,你知我知的樣子,和玉秀千絲萬縷的樣子。一旦來人了,他們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經,跟沒事一樣。真是太噁心了。玉秀心裡頭其實也有了幾分的數了,知道他們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聯繫。因為恐懼,卻更不敢說破了。他們當然也是不會說破了的。這一來玉秀和他們反而是一夥的了,共同嚴守著一份秘密,都成了他們中的一個了。 好在玉秀現在還算自覺,沒有很特殊的情況一般是不會往人群裡鑽的。這樣心緒是安穩一些了,人卻寂寥了,相當地難忍。玉秀到底風光慣了,終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裡最蹩腳的丫頭們交往了。那些丫頭平時沒有什麼人搭理,要不家裡的成分不好,要不腦子裡缺根筋,要不就是瘋瘋癲癲的。總之,換了過去,玉秀看也不會看她們一眼的。玉秀和她們混在一起,相當地不甘,甚至有點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這樣了。玉秀和這幾個丫頭處得倒也不錯,關鍵是,她們依然抬舉玉秀,以玉秀為榮,拿玉秀當模子,做榜樣,玉秀還是很稱心了。她們跟在玉秀的身後,一腔一調都學著玉秀,好像找到了隊伍,臉上的表情因為自豪而變得更加愚昧。在和別人發生爭執的時候,她們動不動就要引用玉秀的話,拿玉秀的話做武器,向別人宣戰。「人家玉秀說的」,「人家玉秀也是這樣的」,口氣是激烈的,有恃無恐的,當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玉秀就這個脾氣,很在乎自己的影響力的,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做得好好的,沒有料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玉秀出了天大的醜,都鬧到在王家莊呆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出在張懷珍的身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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