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玉米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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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午八點,八點整,郭家興準時來到辦公室。坐下來,泡好茶,蹺上二郎腿,開始閱讀「兩報一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興整天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關注著北京的一舉一動。比方說,領導同志誰的名字挪前了,誰的名字靠後了,這個絕對是不能忽視的。比方說,去年陪同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的一共有七位領導,今年卻換了,換了三個,——從前幾天的報紙上看,一個去了坦桑尼亞;一個在內蒙,「與牧民們親切交談」;另一個呢,不知道了。郭家興總要把這個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裡,一放就是好幾十天。如果時間太長了,郭家興就要和公社的幾位領導提起這件事,口氣相當地鄭重,「某某某」好長時間「沒有出來」了。直到下一次的報紙上出現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興才能夠放心,並把這個消息通知其他的同志。郭家興習慣於把「兩報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國家」。關心他們,其實就是關心「國家」了。郭家興這樣關心,並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郭家興不是這樣。當領導當到這個份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錯誤,能在公社機關裡呆上一輩子,郭家興對自己很知足、很滿意了。郭家興只是習慣,多年養成了的,成了自然,所以天天一個樣。 郭家興不關心別人,不關心自己,只習慣胸懷祖國,同時放眼世界。郭家興瞧不起生老病死,油鹽醬醋就更不用說了。那些都是瑣事,相當地低級趣味,沒有意義。可是郭家興近些日子卻被「瑣事」拴住了,都有點不能自拔了。事情還是由革委會的另一位副主任引發的,那位副主任見了玉米一面,拿郭家興開玩笑,說:「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發財、死老婆。郭主任趕上了。」這是一句老話了,舊社會留傳下來的,格調相當地不健康。話傳到郭家興的耳朵裡,郭家興很不高興。但是,郭家興玩味再三,私下裡覺得大致的意思還是確切的。郭家興沒有升官,沒有發財,卻死了老婆,照理說郭家興應當灰頭土臉地才是。出乎郭家興自己的意料,沒有,反而年輕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為什麼?就因為死了老婆。舊的去了,新的卻又來了。不僅如此,新娘子的年紀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兒,還漂亮,皮膚和緞子一樣滑。郭家興嘴上不說,心裡頭還是曉得的,他的快樂其實還是來自床上,來自玉米的身上。 要是回過頭去想想,這些年郭家興對待房事可是相當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門熟路的,每一次都像開會,先是佈置會場,然後開幕,然後做一做報告,然後閉幕。好像意義重大,其實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絕症,會議其實也就不開了。要是細說起來,郭家興已經一兩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興在這上頭並不貪,不上癮,戒了也就戒了。誰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鐵樹再開花呢。郭家興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這個歲數,反而來勁了。說到底還是玉米這丫頭好,在床上又心細又巴結。玉米不只是細心和巴結,還特別地體貼,郭家興要是太貪了,玉米會把郭家興的腦袋摟在自己的乳房上面,開導郭家興,說:「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細水長流呢,這樣醜的老婆,還怕別人搶了去。——要是虧了身子骨,我怎麼辦?我可什麼都沒有了。」話說到這兒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淚,有了幾分的傷感,卻並不是傷心,很纏綿了。郭家興就覺得怪,自己本來都不想的,玉米這麼一來,反而又想了。郭家興一「想」,玉米當然擋不住,只有全力配合,傾力奉承,全身都是汗。被窩裡頭濕乎乎的。玉米自己也弄不明白,怎麼一到房事自己就大汗如注的呢。玉米吃力得很,後來又這樣說了:「你到外面再找女人吧,我一個人真的伺候不了你了。」玉米的話和前面的意思自相矛盾了。但是,枕頭邊上的話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郭家興愛聽。年過半百的郭家興特別地喜愛這句話。這句話表明了這樣一個意思,郭家興並不老,正當年呢。為了煥發床上的青春,郭家興已經悄悄練習起俯臥撐了。開始勉強只有一個,現在已經有四五個了。照這樣下去,堅持到年底,二十幾個絕對不成問題。 2-6.玉米的計劃 依照郭家興的意思,結了婚,玉米還是呆在家裡,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比較好。郭家興把這個意思和玉米說了,玉米低著頭,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一副老夫少妻、夫唱婦隨的樣子。郭家興很滿意。玉米一直呆在家裡,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風調雨順。沒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調皮了。郭家興和其他領導們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著酒力,特別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態,卻強了。說:「不。」郭家興什麼都不說,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沒有抗爭,讓他扒。等郭家興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卻把郭家興握在手上,說:「偏不。」玉米的樣子相當好玩,是那種很端莊的浪蕩。這孩子這個晚上真是調皮了。郭家興沒有生氣,原本是星星之火,現在卻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地搖盪,恨不得連頭帶腦一起鑽進去,嘴裡說:「急死我了。」玉米不聽。一把扭過了腦袋。不理他。郭家興說:「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興,雙乳貼在郭家興的胸前,說:「安排我到供銷社去。」郭家興急得舌頭都硬了,話也說不好。玉米說:「明天就給我安排去。」郭家興答應了。玉米這才捋一捋頭髮,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張在那兒。郭家興的浪興一下子上來了,卻事與願違,沒做好,三下兩下完了。玉米墊著郭家興,摟住郭家興的脖子,輕聲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玉米一連說了好幾遍,越說越傷心,都流下眼淚了。其實玉米是用不著說對不起的。事情是沒有做好,郭家興的興致卻絲毫沒受影響,反而相當地特別,比做好了還令人陶醉。郭家興喘著大氣,突然都有點捨不得這孩子了。還真是喜歡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選擇並不是供銷社,而是糧食收購站。玉米選擇收購站有玉米的理由。收購站在河邊上,那裡有斷橋鎮最大的水泥碼頭。全公社往來的船隻都要在那裡靠泊,在那裡經過。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購站去做上司磅員,很威風,很神氣了。王家莊的人只要到鎮上來,任何人都能看得見。玉米什麼都不用說,一切都擺在那兒了。但是司磅員終究在碼頭上工作,樣子也粗,到底不像城裡人。比較起來,司磅員還是不如營業員了。收購站體面,而供銷社更安逸。玉米想過來想過去,琢磨妥當了。自己還是到供銷社去。雖說都是臨時工,工資還多出兩塊八毛錢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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