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玉米 | 上頁 下頁
二六


  2-8.在王家莊呆不下去了

  張懷珍的家離玉秀的家並不遠,只隔了一條巷子。以前倒沒有怎麼交往過。張懷珍倒也不屬￿少一竅的那一路,人還是蠻聰明的。關鍵是出身不好。相當不好。怎麼一個不好法,又複雜了,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起來張懷珍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可是,說一個,壞一個。再說一個,再壞一個。媒婆想,還是門當戶對吧,給張懷珍說了一個漢奸的孫子。漢奸的孫子倒是同意了,送來了一斤紅糖,一斤白糖,二斤糧票,六尺布證,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分見面禮了。張懷珍斷然拒絕。怎麼勸都不行,母親勸都不中用。退還了彩禮,張懷珍幾乎成了啞巴,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村子裡的人說,主要還是媒婆的話傷透了張懷珍的心。媒婆丟了臉面,指著路邊的一條小母狗,大聲說:「就你那大腿根,還想岔開來拉攏群眾,做夢呢。」張懷珍鐵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張寡婦臉,誰來提親都閉門不理。不過張懷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來一去的,談得來了。張懷珍有玉秀這樣一個朋友蠻自豪的,話也多了起來,人前人後說玉秀的好。

  這一天的傍晚張懷珍收工回來,扛著釘耙,在橋頭剛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圍的人多,張懷珍這一天特別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為了顯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關係,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來了。剛好對面走過來幾個小夥子,玉秀忙著弄姿,甩了甩頭髮,頭髮卻被張懷珍的胳膊壓住了。玉秀說:「懷珍,胳膊拿下來。」張懷珍沒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緊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張懷珍的胳膊擠歪了,扯拽得一點衣相都沒有了。這是玉秀很不高興的。玉秀擰緊了眉頭,說:「懷珍,你胛肢窩裡的氣味怎麼這麼重?」這句話許多人都聽見了。張懷珍萬萬沒有料到玉秀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聲不響的,拿下胳膊,一個人回家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玉秀的災難其實已經降臨了。只不過玉秀自己不知道罷了。玉秀捧著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過來一支小小的隊伍,都是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十來個。他們每個人捏著一把蠶豆,來到玉秀的家門口,一邊吃,一邊喊:「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玉秀開始沒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壺」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確的。毒就毒在「王」尿壺,還「王」茅缸。玉秀端著碗,捏著筷子,只有裝傻。她沒法阻止人家的。孩子們的動靜相當大,很快便有幾個孩子自願地站到隊伍裡去了,跟著起哄。隊伍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只要有動靜,不愁沒有人跟進去。隊伍越來越長,聲勢也越來越浩大,差不多是遊行了。孩子們興高采烈的,臉紅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好玩。說的人當然是不明白的,然而,聽的人都明白。這就有意思了。巷子裡一下子站滿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戲一樣,說說笑笑的,熱鬧非凡了。尿壺,還有茅缸,原來只是一個暗語,一種口頭的遊戲。現在不同了,它們終於浮出了水面,公開了,落實了,成了口號與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還不好說什麼了。臉上的顏色慢慢地變了。比光著屁股還不知羞恥,就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王家莊的天空殘陽似血。玉秀站在巷頭,想咬人,卻沒了力氣,嘴裡的粥早已經從嘴角流淌出來了。「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蠻上口的,蠻好聽的,都像唱了。

  離家之前玉秀髮過毒誓,前腳跨出去,後腳就再也不回王家莊了。再也沒有臉面在這個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裡的人算帳了。個個有仇,等於沒仇,真是蝨子多了不癢。不說它了。玉秀認了。玉秀不能放過的倒是玉穗這個bi丫頭。玉秀在王家莊這樣沒臉沒皮,全是玉穗這個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臉上放了那兩個最陰損、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於這樣?不能放過她。越是親姊妹越是不能放過。這個仇不能不報。

  拿定了主意,玉秀說動就動。天還沒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著煤油燈,悄悄來到玉穗的床前。玉穗這個小婊子實在是憨,連睡相都比別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東一榔頭西一棒的,睡得特別地死,像一個死豬。玉秀擱下煤油燈,掏出剪刀,玉穗的半個腦袋轉眼就禿了,卻又沒有禿乾淨,狗啃過了一樣,古怪極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頭發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順手又給了玉穗兩個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門檻的時候終於聽到玉穗出格的動靜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頭髮嚇傻了,又找不出緣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腳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幾丈,玉秀想起玉穗緊握頭髮的古怪模樣,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輕了,卻差一點笑岔了氣。玉穗這個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這麼老半天才曉得喊疼。足見這個小婊子腦袋裡裝的是豬大腸,提起來是一根,倒出來是一堆。

  2-9.玉秀的心思

  玉秀在公社大院裡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來了,玉秀到斷橋鎮來,並不是玉秀聰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這個斷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莊呆不下去了。這個是肯定的了。玉秀這個丫頭,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麼樣的屁。玉米望著低三下四的玉秀,想,這樣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購站的想法告訴她,再緊一緊她的懶骨頭也是好的,再殺一殺她的傲氣也是該派的。不管以前怎麼樣,說到底玉米現在對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該好好學著怎樣做人了。就憑玉秀過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現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蹋了一回,原本是壞事,反而促動這丫頭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壞事還是變成了好事。

  玉秀其實是驚魂未定,心裡頭並沒有玉米那樣穩當。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玉秀的心思卻一天天沉重了。出門的時候玉秀一心光想著離開王家莊,卻沒有思量一下,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萬一玉米不松這個口,真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這麼一想玉秀相當後怕。形勢很嚴峻了。問題是,玉秀要面對的不只是玉米,還有郭家興,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這一來形勢就更嚴峻了。

  不過玉秀很快就發現了,決定自己命運的並不是玉米,而是郭家興,甚至可能是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別看玉米在王家莊的時候人五人六的,到了這個家裡,玉米其實什麼都不是。屁都不是。這一點可以從飯桌上面看得出來的。吃飯的時候郭家興總是坐在他的籐椅裡頭,那是他固定不變的位置,朝南。吃飯之前總要先抽一根煙,陰著臉,好像永遠生著誰的氣。郭巧巧又不同了,這個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在外頭瘋瘋傻傻的,說話的嗓門比糞桶還要粗,一回到家,立即變了。臉拉得有扁擔那麼長,同樣永遠生著誰的氣。那肯定是沖著玉米去的了。飯碗盛上來了,玉米的左手是郭家興,右手是郭巧巧,玉米總有些怯。生怕弄出什麼出格的動靜。尤其在伸筷子夾菜的時候,總要悄悄睃一眼郭家興,順帶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們的臉色。

  這一點已經被玉秀看在眼裡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興。不過怕得卻又有點蹊蹺,七拐八拐地變成怕他的女兒了。玉米總是巴結郭巧巧,就是巴結不上,玉米為此相當地傷神。所以說,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只要他們能容得下,玉米想趕也趕不走的。對付郭家興,玉秀相信自己有幾分心得。男人到了這個歲數,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馬屁,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親王連方就是一個最顯著的例子。而應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只要下得了狠心作踐自己,再配上一臉的下作相,不會有問題的。雖說在郭巧巧的面前作踐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過轉一想,玉秀對自己說,又有什麼不甘心的?你本來就是一個下作的爛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