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十三


  紅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憶他第一次與曹美琴接吻。吻住美曹琴的下唇時他的手就自然地撫在了她的乳房上面。這樣的感受讓他幸福與感傷。只有兒童被哺育時才這樣,一隻手摸著乳房吸吮,另一隻手神聖地搭在另一隻乳房上面。紅豆堅信男人接吻時的心態不是男人的,是男嬰的。紅豆後來開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象意義上的母親,不是媽媽。紅豆禁不住流了淚水,說,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隻指頭封住了紅豆的嘴,讓他別出聲。紅豆就不動了,心裡只是重複。這才是我的家。我什麼也不怕了。

  紅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嬌嬌時裝店裡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馬路拐彎的地方他看見了一隻老鼠臥在了水泥地上,這只可憐的老鼠早就讓汽車輪子壓扁了,像畫在地上,二維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紅豆站住了。紅豆站在馬路的拐彎處,自語說,這是老鼠。那只老鼠如一張紙,兒童畫一樣貼在了地表。

  紅豆在時裝店的門口沒有找到曹美琴。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夥子問紅豆說,先生您買什麼。紅豆看看這個中學生,臉上的樣子說變就變掉了。紅豆盯住了中學生。中學生很慌張地向後退了兩步,對身邊的兩個女夥計解釋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真的不認識。

  紅豆到我家時是夜間十點。電視上正是《晚間新聞》的片頭,寧和的音樂中一隻透明的地球正藍藍地滾動過來放到電視的中間。紅豆倚在我的房門框上,身上帶進來很寒的秋意,紅豆失神地說,給我倒點酒。

  紅豆坐在沙發裡臉上的樣子像青春期的某個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動。我點了根煙,在我點煙的工夫他隨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冊和鋼筆。我們都不說話。他懶懶地在軟面抄上隨手抹些什麼。這時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過來,她的手上打著件毛線褲,粉紅色的,褲腿只有我的巴掌那麼長。紅豆抬起頭,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著紅豆,也笑了笑。三個人就這麼坐著,一直到十二點鐘。紅豆後來就放下手裡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說,你們睡,我回去了。弦清探過頭指著紅豆畫下的古怪圖案只是說,什麼?紅豆你畫的是些什麼?紅豆指著滿頁的,說:

  這是山洞。

  第二頁像毛衣編織:

  這個呢?弦清問。

  這是雷區。

  這個,這個是什麼?

  墳。

  你畫這麼多墳做什麼。嚇人。

  嚇人什麼,墳是泥土的乳房。我們的家。

  紅豆的二胡聲出現了某種幾何形狀,標準的正方那樣經不起抗擊。紅豆拉二胡把二胡的靈魂給拉出來了,整夜在沒有路燈的巷子裡瞪著碧眼遊蕩,尾巴一樣蛇形地跟蹤人跡,追探人們的聽覺。紅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時間裡顫悠,太陽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彎了又拉圓了。後來紅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跡。紅豆的媽說:"祖宗,你別拉了。"紅豆說,我不能不拉,曲子全關在琴裡頭,我不拉他們就出不來,他們在喊救命。他們在說,紅豆,你救救我——你聽見沒有,媽,你聽聽,他們在喊你奶奶。

  紅豆的媽用手掌捂住了紅豆的指頭,豆子,紅豆媽這麼說,你別拉了,媽求你,媽給你跪下了,你一氣拉了兩天半了祖宗。

  紅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說,媽我不拉了,媽你給我把琴拿下來,紅豆的母親用了很大的氣力才把馬尾弓從紅豆的手上掰開,紅豆的手卻伸不直,依舊保持了那種指形做有節奏的顫動。

  媽,我餓了。

  我給你做。

  媽,我要喝奶。

  紅豆媽釘在了那裡。不動。臉上的皺紋全掛了下來。

  媽,紅豆抬起頭說,屋簷上掛了一排奶子,我要喝奶。

  紅豆的媽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磚上。冬季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來臨的。

  天冷得相當快。梧桐樹葉如喪家的狗跟著風走走停停。許多人的臉被醃在冬季的風裡,上了一層霜。優美的植物相繼死去,只剩下根與水泥同一種色彩。人們說冷。人們抱怨鬼天氣。人們在冬天說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說冬天好。

  咖啡屋裡擠了許多人。不因為咖啡,因為空調。咖啡屋裡沒有自然光,用了雜色彩燈及茶色鏡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於想像裡。在那裡接吻、吸煙、做生意。聲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質。

  紅豆坐在我的對面。左側是一堵鏡子牆,把小咖啡屋拉得極有縱深感。我們坐在中間,一半實,一半虛。我們斷斷續續地說話,斷斷續續地喝雀巢。雀巢像我們的政治一樣,有越來越高的透明度。紅豆新理了發,頭髮吹得很高。這樣的造型使他顯得陌生,不像紅豆他自己。屋子裡的色調與音樂柔化了紅豆,使紅豆越發渴望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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