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十二


  "你不是那個意思?什麼意思?你們男人!弦清沒成親就懷了你的種,你如今對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說不清。我說的。生下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種。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娘雷厲風行。人做了長輩就學會了言簡意賅。

  一批又一批新鮮時裝在嬌嬌時裝店裡進來又出去。它們懸掛在空中被各種彩燈照得如新娘新郎。紅豆終日恍惚在這樣的強烈色彩裡,把一疊又一疊工農兵的微笑轉送給曹美琴。

  紅豆醒來時陽光已經照到被角。紅豆從噩夢中驚醒,後背黏了整塊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側,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頭髮蓬鬆開來,腦袋似乎特別地碩大。曹美琴的一條腿擱在紅豆的腹部。紅豆的噩夢一定起因於這條粗重的腿。紅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動了幾下。曹美琴像一條巨蟒的感覺就是在這個觸目瞬間注入紅豆的內心的。他凝視著曹美琴,她的眼和嘴邊都突然間出現了蟒的相似處。紅豆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內收縮,曹美琴這時恰巧醒來。曹美琴睜開枕頭外側的一隻眼睛說,紅豆你幹嗎?紅豆說我要起床了。起床幹嗎?曹美琴松懶地說,他一個星期才回來,我們說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紅豆說我到店裡去。曹美琴閉著眼說你不要去,你睡回來。

  紅豆提著褲子不動,看了一眼鏡子,紅豆的模樣在鏡子裡特別地難看。紅豆有些失望地把頭回過去,"紅豆你過來。"紅豆便過去了。曹美琴一把將紅豆重新拖進被窩。紅豆聞到被窩裡洋溢著內分泌的複雜氣味。曹美琴說,我就喜歡在大清早,你來,你再來。紅豆說你怎麼這樣,怎麼這麼喜歡做這種事。曹美琴說什麼喜不喜歡,人都活死了,就剩這麼一點樂趣,只有做這種事我才是活的。紅豆便不吱聲,任隨曹美琴動作。照道理紅豆是不該在這種時候想起那條蟒蛇的,但紅豆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那條巨蟒嚇倒了的。紅豆叫:"二排長!"整個身子就像皮球給戳了個洞,氣全放光了。

  這時候曹美琴的上齒咬著下唇正在專心地尋覓,感覺到紅豆的整個身體抽動了一下,就聽他叫,二排長!隨即他的一切就沒脾氣了。軟了。曹美琴睜開眼,絕望而不連貫地說,紅豆你幹什麼?紅豆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邊,胳膊擁著兩個圓肩頭,一個勁地瑟瑟發抖,好半天才調整過來。曹美琴拿起一件蘋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鏡子上,拉著臉走進衛生間打開了熱水器。紅豆跟過去,光背倚在門框上,看著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簾和霧氣裡向上升騰。沖完了澡曹美琴拿著一把黃色塑料梳子插在頭上,繞過了紅豆,說:

  沒用!要不給外國人抓了過去。

  紅豆站在那裡,感覺身上有一樣東西一點一點墜陷下去。紅豆說,我就是沒用,我怎麼就是沒用。

  紅豆的父親從酒店回家時發現那扇木欞門半開著。他伸進頭去看見紅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裡。棉絮散發出一股閒散久擱的氣味,紅豆閉眼張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來做什麼?紅豆的父親大著嗓門說。

  紅豆撐起身來,掀開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許多白色顆粒。紅豆眯著眼,說,我回來睡覺。

  睡覺?你睡什麼覺?大白天睡什麼覺?老鼠才在白天裡睡覺。

  我只是想睡覺。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裡還有人樣!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覺。

  我想做一隻老鼠,紅豆說,是別人把我生成一個人了。

  你說什麼?渾小子你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放屁把膽子放掉了。美國佬都給我們打趴下了你跟我說這樣的話。美國佬今天也神氣起來了,有本事讓他沖著我來。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我要睡覺。

  弦清終於又回來了。我陪她的父親喝了一瓶竹葉青,弦清就披著我剛買的山羊皮夾克回來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隻米花機,她自己看著也覺得不好意思。人的身體要出了問題衣服越新越美越難看。弦清回過頭來說脫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說穿著,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嗎!

  走進家門弦清極其幸福,她疲憊地坐進沙發,兩條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戲臺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說。我坐在扶手上擁她入懷,就說對不起,我誠心誠意地說,對不起你。弦清聽了這話止不住啜泣,她哭得傷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這樣哭泣的機會並不多。我就這麼擁著弦清,腦子裡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風。孩子是我的,這不挺好嗎。孩子不是性衝動的排泄物還能是什麼?書上不全這麼說的?

  生活又平平靜靜,這不是很好嗎。

  紅豆拉完了曲子就開始愣神。許多風瘦瘦長長地在天井牆上舞蹈。屋簷口一排整齊的乳形滴漏倒掛在那裡,悠久而又抑鬱。紅豆望著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乳房,心中泛起極濃的不知所措。那種渴望而又焦躁無味的心緒如西部民歌中的半個月亮,爬上來,在藍藍的背景上空曠無比地爬上來,暈暈黃黃地爬上來,就半個,殘缺不全地爬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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