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十四


  紅豆說了很多的話,沒有邏輯,時空也相當混雜,完全是現代派的敘述方式,他的眼睛依舊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顯得滯鈍。雙眼皮的兩道折皺拉得也很鬆弛,看人時就有了似是而非的無精打采。後來紅豆說,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說話。臉上的樣子一直在疼。我說我送你回去。紅豆笑笑,在哪裡都疼。我說那就別喝咖啡了,我給你買杯蓮子湯。紅豆說好。

  我轉回的時候紅豆坐在那裡不動。他的臉轉了過去,對著鏡子。他在正視鏡子裡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後的窗子正打開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鏡子,這兩面鏡子把紅豆拉得相當長,許多紅豆就在咖啡屋裡無限地延伸了下去,從我這裡直到宇宙的角落沒有盡頭和歸宿。我看得見紅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經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著蓮子湯的票根,說紅豆。

  紅豆把臉移向我,眼睛卻沒有離開鏡子。紅豆指著鏡子對我說:"你快看,那是紅豆。"我看見紅豆的靈魂從他的眼睛裡飛到鏡子的那頭去了。我站在那裡,不敢動了。

  這時候服務小姐走過來,說,先生,您的蓮子湯。

  "那是紅豆,"紅豆說,"你看見沒有,那是紅豆。"

  我說我們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紅豆。他是一隻雞,你把他殺掉。"

  我沖上去轉動他的腦袋。他的腦袋很輕但目光卻越來越頑固。

  "你逮住他,"紅豆說,"殺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殺掉他,你快去。"

  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許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豎立著。我想我已經瘋了。我拿起了一隻凳子,砸向了茶色鏡子牆。咣當一聲,世界就變得可怕地安靜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個,許多人站起來,看我們。紅豆的臉因玻璃的飛濺而流血不止。

  我說,我殺掉他了。

  紅豆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牆與破鏡片。紅豆推開我。你騙我,紅豆說,你在騙我。紅豆像個姑娘似的站起來,走,我們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裡。弦清仿佛有什麼預感,她站在臥室門口,望著我不語。我站在堂屋門下面,和她對視了好大一會兒,我說,出事了。

  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空間變得十分地無情無義。我害怕這種目光之間的縱深距離。

  寒夜在燈光的外面。月光幹幹涼涼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裡窗戶上的玻璃都乾淨透明。內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內暗外亮也不壞,可以成為一個視點,觀察、看。最糟的是內亮而外黑,這樣的玻璃就成了鏡子,就成了審視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絞架。

  人的靈魂不能被點亮,點亮了就是災難。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見了便危險萬分。要命的是紅豆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位置,在鏡子與鏡子之間。

  大清早我終於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頭部腫脹得要開裂。做夢了沒有,我沒有把握。但我聽見了亞男的聲音,紅豆的姐姐在我的夢中大聲地叫:"快,快,紅豆出事了。"

  睜開眼我就看見了亞男。她失態地把我從被子裡拖了起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極濃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濺滿了紫紅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還有脖子。"

  為什麼?許多人都愛你,母親和亞男,弦清還有我。許多人。

  我要殺掉他……

  你殺誰?

  紅豆。我要殺了他。

  你殺了紅豆你是誰?誰又是你紅豆?

  你不懂……殺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簷上去,老鼠和蛇,還有乳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紅豆。

  我殺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紅豆,紅豆就是你自己。你殺了紅豆就是殺自己。

  我只能殺自己,我怎麼能殺別人,我殺誰?

  你殺了紅豆你自己就沒有了。

  殺了才有。不殺就沒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還要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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