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十一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發展。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日復一日地做一些極重要而又仿佛沒有"屁用"的事情。"屁用"這兩個字必須用上引號,我轉引了弦清的話。"屁用"這一說法從漢語意義上考證一番是極尷尬的。明明是說"用",而一"屁"便沒用了。漢語習慣于用生理意義上的東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個晚上總要看電視,看看電視裡各國領袖們參加各種會議,為世界人民的幸福與和平而微笑,而乾杯。當然,每天都有戰爭,感覺上又茫然又遙遠與我們生活比鄰若天涯。沒有人振奮與同情。戰爭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昇平裡總要一些點綴,這也是人類通往神聖的方式與途徑。電視裡的戰爭都是具有"美學意義"的,正如大街上肝腦塗地的車禍,總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個孩子掉進老虎的籠子在虎齒之間掙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萬別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傳說,有了童話,有了神奇,就有了藝術,就有了"美"。

  無聊的日子裡我多次拿起該死的鋼筆,提起鋼筆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說不由自主地往紅豆的身上聯想。這個卑鄙的念頭令我興奮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亞力牌啤酒泡在紅豆的那邊升騰橫溢。我終於弄清了為什麼一次又一次聽他講那場戰爭。人一不小心就讓自己騙走了。我就是這樣的。

  在許多夜裡我都做那種啟示錄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猶大,如聖徒先知、施洗者約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種者的直覺傾聽自己小生命的律動。我做這種撫摸時腦子裡想著那塊綠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場和生與死。我的許多偉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動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上帝的下巴與指尖,看見魔鬼的峭厲牙齒與瞳孔,看見行腳僧人的腳趾,那些腳趾在草鞋裡對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戲。上帝給僧人們洗腳,僧人們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寫一部創世紀式的巨著,書名都想好了:《腳趾與下巴一起歌唱》。後來想得太遠了,我就收住,一覺醒來又是一個"屁用"的日子,紅彤彤地像日出一樣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腳趾們就沒有了,不可追憶。飄。隨風而去。

  但那些跳動節奏依舊,在掌心的下面。我撫摸另一個我。我呼喚我與熱愛我。生命仿佛在這種延動中不朽,如鐳的輻射,時間一樣無動於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懷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說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記不清我做了什麼。弦清說一定就是那天懷上的。

  問題是為什麼你要懷孕。一次衝動就一個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後衝動的排泄物。

  這個念頭讓我憤怒而又絕望。

  "你為什麼要懷孕!"我這麼大聲說。我原來只是這麼想的,卻真的這樣對弦清叫出了聲來。

  "真對不起,"弦清臥進我的懷裡。"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溫順地說。

  "我不是說這個,"我掀掉了緞面被子,"我問你為什麼要懷孕。"

  弦清望著我。她的樣子吃驚而又怪誕:"我為什麼要懷,你說我為什麼要懷?"

  "是我在問你!"

  "你說的是些什麼話?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我為什麼要懷,你懷疑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給我打掉。"

  "你瘋了。"

  "我沒瘋。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經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兩畝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會長到你今天這種樣子,比你高,比你壯,比你帥氣,比你聰明!"

  弦清在說完了"我不打",聲音就變了,聲音就充血變得聲嘶力竭,她的淚水洶湧出來,她說完這幾句話用的是哭訴。弦清如一只母狗豎起了後背上的鬃毛。弦清說完了就開始穿衣服。"你哪兒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裡去。"

  這個黑夜糟糕透頂。除了黑色,幾乎一無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滿了該死的混帳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該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預料走來了,"好你個小子,你膽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娘進門就這樣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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