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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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發現天井門口站著紅豆的是他的姐姐亞男。那是早晨七點鐘左右。亞男拿著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陰溝入口處刷牙。因為某種預感,亞男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門口,一身褪色草綠軍裝沒有佩戴帽徽和領章,手裡提了一隻印有花體"北京"字樣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著亞男,疲憊的眼神熱烈地翻湧澎湃。亞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緩緩掛了下去,滿嘴泡沫毫無阻攔地向外流淌。"姐。"紅豆站在原地說。亞男手裡粉紅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兩截,隨後搪瓷牙缸咣當一聲在天井裡滾了一個半圈。 姐,我是紅豆。 亞男的一聲尖叫是在對視了十秒鐘之後發出來的。她的雙手叉進頭髮捂緊了頭部,叫出來的聲音類似於某種走獸。亞男吼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紅豆向我敘述這些細節時冷靜得有點怕人。紅豆說,後來我媽出來了,我媽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後來我媽說話了,我媽說出來的話這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想通,媽說:"豆子,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豆子。"紅豆後來一直緘默,只盯著鞋尖不語。"我媽這話什麼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紅豆茫然地抬起眼這樣問我。我聽了只是心堵,卻解釋不出。有些事完全屬生死兩極世界,彼此徹底不能溝通。 紅豆沒有提及他的父親。我注意到紅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親。他沒有解釋。我沒有問。 紅豆不喜歡他父親。這是我知道的。雖然父親從朝鮮歸來後就成了英雄,紅豆的父親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與回憶也總是與朝鮮半島的爆炸聲聯繫在一起。紅豆父親靠惟一的巴掌在學校與工會的講臺上威武地打著手勢。亞男眼裡的父親光芒萬丈,坐在同學們中間她的心中充滿自豪。"這是爸爸,是我的!"她見人就這樣說。"你爸真了不起。"老師和同學全這麼說的。沒有人在紅豆面前說這些。父親贏得滿堂掌聲與熱淚盈眶時紅豆總低著頭。 紅豆看不見悲壯與英勇,看見的只是憑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蕩蕩的袖管。和父親一起去澡堂是紅豆最頭痛的事,望著父親,紅豆自卑而又難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學在背後稱紅豆的父親。紅豆如同聽到了"上甘嶺"一樣委屈傷心。 電話是紅豆打來的,聽上去鬱悶沮喪。我說了聲"是我",那頭就沒有聲音了。耳機裡只有嘈雜的電流聲嗡嗡駛過。我想像不出電話那頭他的表情。"我想見你。"好半天後紅豆這麼說。 "我想見你",這是紅豆在沉默之後對我說的,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 紅豆的天井裡是瓷器與石膏的碎片。這些珍貴的瓷片躲在牆角,如童年時代的兒子面對醉酒的父親。紅豆的父親又發了脾氣,他的脾氣必然伴有戰爭、爆炸與破碎。只有他能這樣。 紅豆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低著頭吸煙。滿屋子都是煙靄。他沒有抬頭。按道理他聽得見我的腳步。他沒有抬頭。房子裡所有的東西仿佛像煙一樣飄忽不定,包括紅豆,藍幽幽地飄忽不定。 我搬過舊籐椅,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紅豆把玩手裡的香煙,並不吸。後來他終於說:"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紅豆的父親,紅豆歷來不說"爸爸"或"父親",紅豆的父親在紅豆的任何敘述中都是第三人稱單數,第三人稱單數是哲學的,正如第二人稱單數是抒情的一樣。 紅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紅豆的面部向我轉移時我的心中緩緩開始緊張。我知道他要告訴我什麼。我不想知道。我不願意看到紅豆的眼光不像紅豆他自己。我低著頭,看他的襪子,他的腳趾在襪子裡不安地蠕動。我是給放回來的,他這樣說。 我完完全全聽懂了他的話。我是給放回來的,過了一會兒他這樣重複。語調和語速幾乎一樣。聽到第四遍時我反而弄不清紅豆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我的腦袋成了一隻饅頭,浸在了水裡,頭皮連同我的思想與感覺一起膨脹開來,浮腫得要離我而去。 他換了一根煙。他換煙的手指細長而又蒼白,墨藍色的血管感傷地蜿蜒在皮膚下面,有一種儒雅浪漫的調子,與他所敘述的戰爭極不協調。 "那是幾號我記不清了,"紅豆追憶說,"上了山我就記不清時間了,好像生活在時間外頭。"在山上的日子裡紅豆和別的所有人一樣,只能依靠白晝和黑夜來斷定光陰。日子變得特別的悠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度過去。石洞的四壁堅硬而又潮濕,紅豆蜷著身體如一條蟲子蝸居于拐彎的石洞中間,腳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碩大無比的棉鞋。 那個黑夜紅豆鑽出了山洞。他被時間弄得快發瘋了。他下了一百次決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頭,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著槍,耐心地在感覺裡尋找腳與腿,困難地蠕動。血液開始倒流,他的腿漲得有鍋那麼粗,長滿針尖與麥芒。他喘著氣又跨出一步,就聽見"轟——"氣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隨後什麼都沒有了。 醒來是在一個早晨。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沒有把握。太陽剛剛升起,熱帶雨林飄動起冷藍色的霧,彌漫鐵釘的鏽味。霧在樹幹與樹枝之間伸出鬼舌頭,懶洋洋地舔。其實那實在是鬼的魂,披頭散髮,栩栩如生。出征前連長說過,這不是霧,是瘴氣。紅豆躺在地上,陰森潮濕。半空的陽光與瘴氣相互攪拌,變幻形態與色彩,如幻覺裡的陰府,光怪陸離與猙獰豔麗昭示出死亡召喚。紅豆的心中恐怖升騰起來,遊絲那樣生動活潑。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在聽覺裡慢慢向紅豆靠近。是人。是三個敵人。戎裝。 紅豆的心裡反而平靜了。他們走近紅豆,又立在紅豆的身邊,袖口卷上去,手裡垂握著蘇式衝鋒槍。槍口對著地面。紅豆看見來人的下唇和顴骨很誇張地突出來,在半空俯視自己微笑。紅豆掙扎了幾下,向上探出頭,看見自己像粽子給裹緊了。一個外國兵單手伸出了槍,用槍管把紅豆的下巴撥向了自己,似乎對紅豆不滿意,笑完了之後便給紅豆的腦袋一腳。是皮鞋,紅豆暈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觸覺。 紅豆從此就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山溝,被換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塊淡藍色的哢嘰布,上面縫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數字:003289,紅豆看著這塊哢嘰布,不止一次對自己用漢語說,我是003289…… "我有過自殺的機會,"紅豆說,"可我怕。我怕死掉。"紅豆這樣說,滿臉愧色。 "你已經贏了紅豆,你活著。"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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