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這時候走進來了一個人。徑直走到我的"機宣0748"號辦公桌前。左手的指關節敲擊我的辦公桌面。我很不情願地抬起頭。是一個男人,滿臉胡茬。我打量這個沒帶微笑與恭維話的陌生男人。只一秒鐘,我手上的煙就掉下來了。我掛下了下巴腦袋裡頭轟地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說,"很對不起,我是紅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認出了那雙韭菜葉子一樣寬的雙眼皮和那種永遠都是二十攝氏度的眼神。這種眼神習慣於後退與尋求諒解。"實在對不起,紅豆。"我說,我感覺到我說"紅豆"時有一種特別異樣的感覺,不像漢語。紅豆對我笑笑:"我沒有死,我還活著。"紅豆這樣說。他的樣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費了吃奶的勁才從玻璃鏡框中掙脫出來。我握過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樣冰冷,是另一個世界的陰涼。

  我告訴弦清,紅豆他回來了。弦清放下手裡的塑料葡萄,不高興地說,你胡說什麼。弦清在馬尾松的尾部創造性地燙了幾道波浪,興高采烈地籌辦我們的婚事。我說我不是胡說,是真的。弦清轉過身研究了我好大一會兒,才說,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弦清沒有出現我期待的大喜過望。不是說紅豆犧牲了嗎?弦清說。沒有,我對她說,還活著,蝦子一樣活蹦亂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經心地捋頭髮,手指在耳墜那裡停住。紅豆他又回來了?弦清這樣自語。她的冷淡讓我失望。女人一到結婚的前沿就變得愚蠢和殘酷,就只知道買塑料水果和變更髮型。

  我請來了"上甘嶺"時的幾位朋友,為紅豆接風。朋友這東西就這樣,鬧了一大圈,到後來又回到了兒時的一圈中來了。弦清把天井掃得很乾淨,灑了水。說是吃晚飯,下午兩點多鐘人就齊全了。我買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要買那麼多,就好像賭了天大的怨氣,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錢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仇恨與痛快。今晚得把紅豆灌醉。我進了機關從來沒醉過。不敢醉。今晚誰要不醉我讓他鑽褲襠。

  幾位朋友帶來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調度下忙菜。我們五六個幹坐了一會兒,後來紅豆很寂寥地打開了九英寸黑白電視。一個呆頭呆腦的男人講述會計。別的頻道清一色是雪花。隨著紅豆手腕的轉動,民政廳的同志就迎著雪花向紅豆的舊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間在紅豆的手指間切換,紅豆當然渾然不知。我發了一圈香煙。我注意到他們幾個今天約好了似的不提紅豆。紅豆的臉上一直掛著很多餘的客套性微笑。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對我為什麼要這樣。我拿出兩副紙牌,關上電視,說,打牌,這東西有什麼看頭。

  紅豆說,你們玩,我玩不好。大家讓了一回,後來他們幾個玩起了八十分。利用這個美好的時刻我和紅豆坐在一角談起了過去的一些時光。人生中美好的時光總是由懷舊開始。紅豆夾著煙,夾煙的樣子很笨拙,煙在手上仿佛是長錯了位置的手指頭。紅豆的記憶力好得驚人,許多過去的時光能被他十分細膩地抓回來,紅豆的存在使你堅信生活這東西從來就不會"過去"。紅豆的歸來讓我覺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鮮感覺桃紅柳綠地漫山遍野。好極了。真他媽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紅豆的講述時常在"曹美琴"周圍閃閃爍爍。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說起時又仿佛是淡忘了,總是說成"那個曹什麼什麼的"。紅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對這個漂亮風騷的文娛委員反而陌生。紅豆在我面前這麼躲藏讓我覺著生分、難過。紅豆那時候一定經歷過無限傷痛的單戀,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瘋狂與妖嬈,卻從來錯過了花季,年復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達。紅豆歷來就是這樣的男人,愛上一回便災難一次。曹美琴是我們班第一個勇敢地挺著兩個小奶頭走路的女生。

  這個小騷貨把她的鳳眼均勻地播給每一個和她對視的男人,包括我們的校長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見面。這次會晤發生在夢中,醒來時我驚奇地發現老子已經是男人了。曹美琴這刻早就成了老闆娘了,她的財富如她的腰圍一樣每況愈上。好幾次我想對紅豆說,"她結婚了",看他茫然的樣子,又總是沒說。

  弦清在天井裡喊,該殺雞了。我和紅豆走進天井。我從弦清手裡接過菜刀,遞給紅豆。"紅豆,玩一玩,你來殺。"弦清怨我胡鬧,怎麼能叫客人殺雞。我說沒什麼,紅豆便接過了刀。我去拿碗接雞血。

  從廚房出來紅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卻全是血。這傢伙當了幾年兵雞都殺不好。我回頭看了一眼,雞卻好好的,圓圓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對我眨巴,而紅豆的手掌卻鮮血如注。"怎麼了,紅豆?"

  紅豆盯著我。紅豆的目光幾秒鐘內徹底改變了形式與內容。紅豆的眼睛發出了類似於崩潰的死光,滾出了許多不規則幾何體,如兩支引而待發的卡賓槍口,發出藍幽幽的色澤。

  "不……"紅豆怔怔地說。

  "怎麼回事?"

  "我不殺。"紅豆這樣說。菜刀響亮地墜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跡。

  這時的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我撲上去抱緊了紅豆。

  "我不殺。"紅豆在我懷抱裡掙扎。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聲地面面相覷。

  "紅豆。"

  "我不殺。"

  "紅豆!"

  "我不殺。我絕對不殺。"

  夜裡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調子,像短暫的偷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煙。弦清坐在草席上面,下巴擱在一條腿的膝蓋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你早就知道會是怎樣?"

  "還能怎樣,就是這樣。"

  "我問你到底是怎樣?"

  "我不是說了,就是這樣。"

  弦清不看我,由於下巴的固定她說話時頭部不住地向上躍動。這使她的回話多了一種機械與刻板。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不想說出的東西。為了回避這份明白,我們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臨蜜月也只能是這樣。我們保持原樣坐著。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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