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紅豆不吭聲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幾秒鐘,即刻又回復到迷茫。紅豆笑著對我說,不要你安慰我,大學生,我也二十來歲的人了。我沒有安慰你,我對紅豆說,你不欠別人什麼,你誰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本來就這樣。紅豆看著我,只是輕輕地搖頭,你不懂,他說,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說,可我知道,你比別人做得更多。紅豆的眼裡有許多潮濕的東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紅豆說,弄懂一些事,有時靠大腦,有時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紅豆說完這句話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欞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鮮藍色塊,天空的色彩清純寧和,沒有氣味和形狀。紅豆望著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藍色,說,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藍天多好。紅豆的父親又開始了猛灌燒酒。這個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在酩酊之中追憶起一個又一個至死不渝的英雄們。他又看見了他們視死如歸。紅豆的父親心中湧起了豪情萬丈,只有他們這一代人才理解視死如歸。他們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釋這個詞: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樣。

  就像回家一樣。他的兒子也回家了。他沒有死,是真的回家。他為什麼不死?奶奶個!他為什麼還活著?他把酒壺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遠方:"三班長,加強火力,給我沖,殺!"

  革命烈士三班長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圍其實已經成功了。美國佬的汽車被攔在了七號公路上,雙方對峙,相互射擊。美國佬看不見我們的人,他們龜縮著腦袋盲目放槍。三班長用中國英語重複那句話:投降,美國佬!美國佬不投降。他們趴在汽車底下就是放槍。三班長扔了三八槍操起了兩顆美式手雷,高叫了一聲,共產黨員,上!三班長滿身豪氣一身虎膽,高舉手雷呼嘯著下山。美國人馬上發現三班長了,他們一起向三班長射擊。三班長是站著犧牲的。

  打掃戰場時有人發現三班長趴在地上保持著衝鋒的姿勢。三班長用生命吸引了敵人。團長聽到這樣的彙報後背過身沉默良久,轉過身團長流著熱淚高聲說,我們的生命是黨的,黨什麼時候要,我們什麼時候給。團長這句話傳遍了三八線內外,戰士們舉起槍縱情高呼:敵人有鋼槍,我有熱胸膛;飛機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國佬幸好聽不懂漢語,要不然,少不了屁滾尿流。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亞男。她顯然在等我。亞男的樣子很疲憊,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亞男沖我無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車,和亞男一起站在路邊。亞男不停地向四處張望,好像怕遇上什麼熟人。我點了支煙,說,說吧,亞男。亞男的嘴唇張了幾下,眼圈卻紅了。我說,紅豆出事了?亞男搖搖頭。好半天才說,沒有。亞男的雙眼斜視著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亞男說,你救救紅豆吧,他快要餓死了。亞男說完這話就把臉捂進了巴掌,她盡力克制的樣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淚珠很快從她的指縫隙裡岔了出來。到底怎麼了?我說。亞男的臉側到牆那邊去,說,這麼多天,他一天就吃一個饅頭,他說他不配吃家裡的飯,一天就一個饅頭,走路都打晃了。亞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慌亂地塞在我手裡,說,求你了,我求你了。亞男離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滿秋意。

  點菜時紅豆的神情很木訥。我大聲說,兄弟我發財了,今天白撿了三千塊。紅豆恍恍惚惚地問,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要不我請你做什麼?我又不是冤大頭。紅豆臉上的樣子幸福起來,也漂亮活絡了起來。長得周正的人就這樣,心裡頭幸福了臉上就越發神采飛揚。紅豆臉上的幸福模樣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後就飛走了。是魚。紅豆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望著魚。紅豆孩子那樣按捺不住臉上的饞樣,顯得無從下手。無論如何也是不該先點魚的,紅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張吃相窮凶極惡,讓人心碎。

  他的嗓子馬上給卡住了。卡住之後紅豆的臉給憋得通紅,直愣愣地望著我。紅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摳挖。他嘔吐時痙攣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出水的海蝦。霓虹燈光在他的身上變幻,有一種熱烈的傷心。過了一會兒紅豆進來了,雙眼的眼袋處掛著淚珠。紅豆高興地說,行了。這時候招待送上來麻辣豆腐,我說,你慢點。紅豆埋下頭,嘴裡發出淩亂無序的噝噝聲。紅豆歪著嘴巴毫無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樣東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說,我買包煙。出了門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抬起頭,滿天的星光浩瀚,無情無義。

  進門時紅豆在打嗝。紅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說紅豆,明天我給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個官了,明天就帶你去圖書館。紅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間歇清晰地說,不。我笑起來,說,累不死你,你的頭兒是我的一個朋友。紅豆說,我不。為什麼不?我說,工資不比我少。紅豆不開口。又猛吃了一氣,紅豆低聲說,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工作。為什麼就不能,我說,你又不欠他的。紅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動模糊起來。你不要安慰我,紅豆說,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紅豆會這樣。紅豆他不該做這種事的。送他回家後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來勸他,他還是去圖書館上班的好。紅豆的屋子裡燈光很暗,類似於神經質的眼神,有一種極不尋常的癔態。我輕輕走過去,卻聽見了裡頭很吃力的聲音。紅豆身體弓在那兒,低著頭,褲子踩在地上,兩隻手在身前慌亂地忙弄。紅豆的嘴裡發出困難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戰慄。後來紅豆抬起頭,絕望地彎下腿。紅豆的身影躺在鏡子的深處,如已婚女人隨意丟棄的穢物。半夜醒來時萬籟俱寂,煙頭在黑暗中吃力地閃爍,那種掙扎和猩紅色的悲傷讓我聯想起紅豆。這些日子紅豆的失神模樣頑固地佔據了我的傷感高地,使我的整個身心受控於那份隱痛。

  說到底紅豆還是不該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許會簡單起來。上帝沒有讓紅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誤之一。上帝萬能,卻不寬容,這也許是創世紀的不幸,也是人類沉痛的萬苦之源。生命是討價還價不得的,無法交換與更改。說到底生命絕對不可能順應某種旨意降臨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擁有怎樣的生命卻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義或許只是一個極其被動的無奈,一個你無法預約、不可挽留、同時也不能回避與驅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輩子被"你"所鉗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換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個:死亡。紅豆,你沒法不是你。不必祈禱或抱怨,紅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