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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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參軍的那年我已經進了大學。我整天坐在圖書館裡對付數不清的新鮮玩意。那年月的漢語語彙經歷了一個戰國時代,"主義"和"問題"螞蟻一樣繁殖問題與主義。"只要你一個小時不看書,"我的一位前輩同學在演講會上伸出一個指頭告誡說,"歷史的車輪將從你的脊椎上隆隆駛過,把你碾成一張煎餅!" 圖書館通往食堂的梧桐樹陰下我得到了紅豆當兵的消息,這條筆直的大道使圖書館與食堂產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視效果。班裡的收發員拿著紅豆的信件對我神秘地眼。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極其熱衷旁人的隱私,為了收集第一手資料,他拼死拼活從一個與黑人兄弟談戀愛的女生手裡爭取到了信箱鑰匙。收發員走到我的面前,說,請客。我接過信,認出了紅豆聽話安分的女性筆跡。後來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纏綿。紅豆用還沒有漲價的八分錢郵件告訴我,他當兵去了。聽上去詩情畫意。 紅豆熟悉大米的腸胃還沒來得及適應饅頭與麵條,就在一個下雨的子夜靜悄悄地鑽進了南下的列車。他走進了熱帶雨林。他聽到了槍聲,真實的槍聲。在槍聲裡頭生命像夏天裡的雪糕,紅豆在一個夜間對我說,看不見有人碰你,你自己就會慢慢化掉。你總覺得你的背後有一支槍口如獨眼瞎一樣緊盯著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紅豆的部隊在濕漉漉的瘴氣世界裡不算很長。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戰爭結束後戰鬥英雄們來到了我們學校,我突然想起紅豆的確有一陣子不給我來信了。英模們的報告結束後我決定到後臺打聽紅豆。宣傳部穿中山裝的一位幹事用巴掌擋住了我:"英雄們有傷,不能簽名。"我說我不是求籤名,是打聽一個人。穿中山裝的幹事換出了另一隻巴掌:"英雄們很虛弱,不能接待。"我看見我們的英模們由我們的校領導攙扶著走下階梯,心中充滿了對他們的敬意。但我沒能打聽到紅豆。回寢室的路上已是黃昏,說不出的不祥感覺如黃昏時分的昆蟲,在夕陽餘暉中吃力地飄動並且閃爍。 噩耗傳來已是接近春節的那個雪天。紛揚的雪花與設想中的死亡氣息完全吻合。紅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頂斑斑駁駁地積了一些雪,民政廳的幾位領導在雪中從巷口的那端走向紅豆家的舊式瓦房。他們證實了紅豆犧牲的消息。紅豆的母親側過臉讓來人又說了一遍,隨後坍倒了下去。紅豆的父親莊重地用左手從領導手中接過一堆紅色與金色的東西,他的右手被美國人的炮彈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鮮。紅豆父親接過紅色與金色的東西時,覺得今天與一九五二年只有一隻斷臂一樣長,一伸手就能從這頭摸到那頭。民政廳的領導把紅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電視機前,說:"烈士的遺體已經難以辨認了,不過,根據烈士戰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別的人。"民政廳領導所說的烈士也就是紅豆。紅豆的名字現在就是烈士了。 我們都在努力,試圖從記憶中抹去紅豆。那個漂亮的愛臉紅的小夥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後面,用女性氣很濃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視角微笑著審視人間。紅豆的母親把紅豆那把二胡擱在遺像的左側。紅豆的母親每天都要用乾淨的白布擦拭一塵不染的鏡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紅豆十八歲那年的目光一樣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紅豆的母親從來不碰,兩根琴弦因日積的粉塵顯得臃腫。紅豆的母親說,這孩子的魂全在那兩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聲音。 小學五年級紅豆買回了這把二胡。紅豆的父親相當生氣甚至是相當絕望:紅豆用十七元人民幣買回了這把需要坐著玩的東西。這位光榮的殘廢軍人盼望龍門出虎子,他的兒子能夠威風八面。紅豆令他絕望。紅豆卻從一個算命的瞎老頭那裡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啟蒙。蛇皮裡沙啞的聲音讓紅豆癡迷,一聽到目光就呆了。紅豆不認識樂譜,樂譜完全是視覺世界裡的阿拉伯數字,不是流動好聽的音符。紅豆依靠瘦長指尖的耐心撫摸使琴弦動了惻隱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傾訴給紅豆了。兩根琴弦很聽紅豆的話,就像紅豆聽所有人的話一樣。紅豆放學後拿一張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滿橫秋老氣。不滿一年紅豆學會了許多電影插曲。 紅豆的音樂記憶與生俱來,他母親把它與紅豆一同生下來了。紅豆聽完了樂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尋找,多難的曲子紅豆都能找到,多貴重的曲子胡琴也總是願意給他。看完了《英雄兒女》,紅豆開始迷戀那些英雄讚歌,那些無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紅豆每日練習的壓台戲。巷子裡的人們很快聽出來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紅豆弄出傷心來,優美得走了調樣。即使是革命歌曲也總是要哀婉淒迷的。那一回學校演出,紅豆正在彩排《英雄讚歌》,校長走了過來。校長說,停。校長指著紅豆說:"你傷心什麼?"紅豆怯生生地抬起頭,兩眼汪了兩垛淚:"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犧牲!"校長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犧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脅下紅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態,變得雄壯豪邁。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紅豆就又把自己還給自己了。老太太們聽著紅豆的琴聲時常背著紅豆的母親議論:"這孩子,命不那麼硬。"話裡頭有了擔憂。 紅豆這孩子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隻精製的木盒子裡。那把灰被人們稱作烈士。 畢業之後我令人陶醉地從高等學府返回故里,走進了機關大院。我對我的父母說,過些年我就會做官的。我一點也不臉紅,一點也不。讀書而做官本來就是中國歷史的發展脈絡。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誰做?我不做官做什麼?我們不能讓歷史從我們這代人身上斷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進了機關大院宣傳部,端坐在淡黃色"機宣0748"號辦公桌前,等待微笑與恭維話登門拜訪。 這一天風和日麗。風和太陽都像婚後第十七天的新娘,美麗而又疲憊。天上地下都是平安無事的樣子。我坐在辦公室裡盼望出點什麼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靜得讓人沮喪。我泡了茶,開始起草部長讓我起草的講演報告。 事情發生在我寫到"取得了偉大勝利"之後。這個我記得相當清楚。一般說,講演報告中不能缺少"偉大勝利"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匯,但在這樣的大補過後必須是一個減肥過程。減肥是困難的。這是常識。不能太膩了,卻又不能傷了筋骨。我點上了一根煙,"取得了偉大勝利"之後時常令我大傷腦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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