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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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那個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家裡的木床上。陽光從北向的窗子裡穿照進來,陳舊的方木欞窗格斜映在白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圖形。死亡在這個時刻急遽地降臨。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睛,紅豆的目光在房間裡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我站在紅豆的床前。我聽見紅豆的喉嚨裡發出很古怪的聲響,類似於秋季枯葉在風中的相互磨擦。隨後紅豆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幅度很小,這時紅豆就死掉了。紅豆的生命是從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頭指著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復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紅豆的母親、姐姐站在我的身邊。她們沒有號哭。周圍顯示出盛夏應有的安靜。他的父親不在身旁。等待紅豆的死亡我們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兩步,一屁股坐進舊籐椅中,舊籐椅的吱呀聲翻起了無限哀怨。我的腦子裡空洞如風,紅豆活著時長什麼樣,我怎麼也弄不清了。我只能借助於屍體勾勒出紅豆活著時的大概輪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裡頑固地堅持死亡的姿勢,指責也可以說渴望那把二胡。 紅豆死的時候二十八歲。紅豆死在一個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這個關頭。紅豆死時窗外是夏季,狗的舌頭一樣蒼茫炎熱。 少年紅豆女孩子一樣如花似玉。所有老師都喜歡這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紅豆曾為此苦悶。紅豆的苦悶絕對不是男孩的驕傲受到了傷害的那種。恰恰相反,紅豆非常喜歡或者說非常希望做一個乾淨的女孩,安安穩穩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他拒絕了他的父親為他特製的木質手槍、彈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進攻性武器。姐姐亞男留著兩隻羊角辮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紅豆則臉蛋紅紅的、嘴唇紅紅地做起了妹妹。但紅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長著女孩子萬萬長不得的東西。 那時我們剛剛踩進青春期,身體的地形越長越複雜。有機會總要比試襠部初生的雜草,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稱雄。紅豆當時的模樣猶如昨日。紅豆雙手捂緊褲帶滿臉通紅,望著我不停地說,不,我不。我說算了,大龍,算了吧。大龍這傢伙硬是把紅豆給扒了。扒開之後我們狂笑不已,紅豆的關鍵部位如古老的玉門關一樣春風不度。大龍指著紅豆的不毛之地說:"上甘嶺!"紅豆傷心地哭了。 生命這東西有時真的開不得玩笑。我堅信兒時的某些細節將是未來生命的隱含性徵兆。一個人的綽號有時帶有極其刻毒的隱喻性質。小女孩一樣的紅豆背上了"上甘嶺"這個硝煙彌漫的綽號,最終真的走上了戰場,戰爭這東西照理和紅豆扯不上邊的,戰爭應該屬熱衷於光榮與夢想的男人,不屬紅豆。從小和我一起同唱"長大要當解放軍"的,不少成了明星、老闆或大師。愛臉紅、愛歌唱、愛無窮無盡揉兩根二胡弦的紅豆,最終恰恰扛上了武器。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說是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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