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 上頁 下頁


  水生學六叔的樣子彎腰垂手貼牆根站好。水生東望西望。一屋的洋玩意。

  六叔說:「別東張西望的!你喜歡什麼,就別看什麼,再看也只能用心看,不能用眼看,拿眼睛看東西時間一長人就暇。別看你現在只是小姐的跟班,再幾年,在大上海你也就是個人物啦!進了唐府,你就不一樣,記住了?」

  「記住了。」

  「現在咱們去請老爺。」六叔說。

  唐府內西餐廳內外夜內

  透過半敞開的玻璃屏風,水生看見在華麗的大吊燈下,七靠八歪坐了四個人。四張臉都繃著,像紅木桌上的那些冰塊。

  六叔和水生坐在長沙發上等著,他們恭敬小心地遠遠看著裡屋,六叔彎著腰,在水生耳邊小聲說:「……老爺要是在裡屋跟幾位爺說事情,像現在這樣,你就不能隨便進去,要坐在這裡等老爺忙完了。老爺常說,兄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六叔在門外嘻嘻,介紹屋裡的情況。

  老爺看起來五十多歲,身子兒不高也不壯,他光著頭,上下穿了橫羅衫褲,滿臉的皺紋和微曲的背都使他不像個老爺的樣子,只是修剪得整齊的上唇鬍子和質地華貴的衣衫才隱隱透露出唐府老大的江湖地位。

  宋二爺仍是文質彬彬,風流倜儻,他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常常輕輕地扶一扶眼鏡。水生怎麼也不能將現在的宋二爺同傍晚在倉庫毅然拔槍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鄭三爺站在南窗即望著窗外,他的雙手撐在腰間,從肩部的細微起伏上看,似乎發了一大通脾氣。鄭三爺的年齡跟宋二爺差不多,長得高大偉岸,他穿了黑西服,頭髮梳得很光,看得見水亮的梳齒印。

  唐師爺坐在那座落地鐘旁邊,瘦得就剩了一張架子。他的兩隻顴骨誇張地撐出來,反在腮幫那裡留下兩個凹陷處。師爺左手捧著白鋼水煙壺,右手掀開煙壺上的水箱蓋,露出一隻精巧的銅算盤。師爺伸右手拇指,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長,他就那麼用又尖又長的指甲拔弄了一會兒,把水煙壺遞到老爺面前。老爺摸著下巴,看著銅算盤只是不語。

  六叔繼續羅嘯著:「……老爺是青門『通』字輩的,二爺和三爺比老爺晚一輩,排在『悟』字上的。當年十六鋪碼頭一場血戰,老爺從亂刀裡搶出他倆的命,反和他們拜了把子,結成生死兄弟。這是什麼事?可咱們老爺就這種人!老爺就是靠一身仗義打下了這塊碼頭!……」

  水生一直聽著六叔在耳朵邊呼叨,他的目光從半敞開的玻璃屏風中直射進去,——落在老爺、宋二爺、鄭三爺的臉上。水生聽不見他們所說的話,內心充滿崇敬。越是有距離才越是不同尋常的。水生此刻就那麼浮想聯翩了,一陣鈴聲就在這時極迅猛地響起來,水生嚇了一跳。

  六叔看了看裡屋,走上來,陰了臉。拿起話機就說,喂!裡屋外屋頓時安靜了。水生在後來的日子裡終於知道,那個黑色的東西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電話。

  六叔陰了臉才說了聲喂,就仿佛立刻聽到了什麼極開心的事,臉上堆滿了笑,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彎下去。六叔喜氣洋洋地說:「是余老闆。」六叔這麼說完就從耳朵旁放下電話,捂在掌心裡,臉上的笑說走就走,扭頭看著裡屋。

  一聲「余老闆」,屋裡的幾個人都走了出來。

  六叔對老爺低聲說:「余胖子。」

  老爺說:「什麼事?」

  六叔瞟一眼宋二爺,說:「下午送貨的事。」

  老爺自語說:「送貨會有什麼事?」說著走過來。老爺走過來時面色相當嚴峻,和八叔一樣,一舉起電話立即就春風滿面了。

  老爺說:「余老闆余老闆,好久不見,上一次大少爺過生日真是對不住,那兩天蘇州……」水生只聽見老爺說了聲「蘇州」就不吭氣了,拿了話筒靜靜聽了好大一會兒,臉上慢慢就不乾淨起來。

  宋二爺看著六叔,面色平和神態安詳。

  老爺後來說:「……好的余老闆,我來料理,當然是我來料理。」老爺一口氣說出好幾個「好」,用了好大的氣力撐住臉上的笑。老爺放下電話筒,反過身就看宋二爺。

  老爺說:「老二,你怎麼老毛病又犯了,你跟那幫小東西計較什麼!」

  鄭三爺問:「老二怎麼啦?」

  宋二爺平靜地說:「余胖子手下的老五,下午接貨時對大哥出言不遜,我氣不過,把他做了。」

  鄭三爺對了老爺和宋二爺各看一眼,輕輕鬆松地說:「不就是殺了個人嗎?哪一天不死人?送點錢不就算了?再說老二也是為了大哥。」

  老爺只是背了手,說:「肚子好拉,屁股難擦,擦不好,惹得一身臭。」說著轉頭對師爺講:「我去一趟。」師爺點點頭,趕緊轉身出去準備了。

  鄭三爺說:「大哥你幹嗎?你拿姓餘的也太當人了!」

  老爺平靜地說:「給姓餘的一點面子。」

  宋二爺說:「是我惹的事,我自己去。」

  老爺揮揮手,不讓宋二爺再說下去。

  宋二爺只好轉向鄭三爺說:「多帶幾個弟兄。」鄭三爺鼻孔裡哼一聲,宋二爺把手放在鄭三爺後背上,說:「大哥親自去,還是小心些。」

  老爺皺著眉背了手站在外廳不說話,這時他眉毛抬了一下,似乎才發現了一直站在電話旁邊的水生。

  六叔趕緊上前一步,陪了笑說:「老爺,這是剛從鄉下來伺候小姐的,叫水生,表姑家的三侄子,唐家老親。」又對水生說:「快叫老爺。」

  「老爺。」水生叫一聲。.老爺心裡有事,看也不再看水生一眼,嗯一聲,就匆匆朝門口走去。幾個人都跟了上去。

  倒是宋二爺又注意地看了水生一眼。

  唐府內走廊在內

  老爺跨出門檻,一下子愣在那裡。

  小金寶站在廊邊,挨了牆,兩隻腳尖並在一起,雙手放在腹部,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背上。小金寶的站姿與她歌臺上的風騷模樣判若兩人,顯得嬌羞嫵媚,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小金寶的下唇華麗地掛下來,仿佛有一種急不可耐的企盼。她拖了長音細聲說:「老爺——」

  老爺的一隻手在頭頂上抓了兩下,故意唬下臉說:「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身後的其他人見狀都忍住笑,退回到門後,並知趣地輕掩了門。過道的燈光顯得過於幽暗,老爺走上去,拍著小金寶的腮,就了小金寶的耳朵,十分開心地說:「你不是人,是個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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