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 上頁 下頁


  小金寶轉過身,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斂了笑說;「但我不能壞了我的規矩,這個月的工資給你扣了,長長你的記性——去吧。」

  女招待哭喪著臉走過水生旁邊,出門去了。

  小金寶端起酒杯,在鏡子裡望著水生,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樣陰冷冰涼。她說:「這回換了個小公雞——過來。」

  六叔在水生後面推了一把,水生緊緊張張地走過來,面對鏡子站在小金寶側後。從鏡子裡反射出並排在一起的小金寶與水生的臉。

  小金寶依舊不轉身,她從側面伸出手來,叉住水土的脖子。她的手冰涼,好像是從冬天帶到夏天來的。水生的脖子縮了一下,僵在了那裡。

  小金寶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和水生,她的大拇指摸著水生的喉頭,上下滑了一遭,問:「十三還是十四?」

  「十四。」在鏡子深處的六叔趕緊說。

  「十四。」小金寶意義不明地看著水生,又問:「和女人睡過覺沒有?」

  「小姐……」後頭的六叔緊張地喊一聲。

  「睡過。」水生愣頭愣腦地說。

  「誰?」小金寶的頭靠過來,小聲說:「和誰?」

  「小時候,和我媽。」

  小金寶很開心地重複說:「哦,小時候,和你媽。……叫什麼?」

  「水生。」後頭的六叔又搶著回答。

  「姓什麼?」小金寶迅速地掉過頭,「——讓他自己說!」

  「姓唐。」水生咽下一口唾沫,緊張地說:「我姓唐。」

  「姓唐——」小金寶把唐字拉了很長,臉上的神情出現了極短暫的停頓,下嘴唇掛在那裡,顯得意味深長。

  「我喜歡這孩子。」小金寶突然站起身說。

  六叔暗暗地松了口氣。

  小金寶拿起打火機,把香煙夾在指縫裡,面色和悅地坐下來,說:「水生,給我點根煙。」

  水生站在那兒,櫻了一下,說:「洋火在哪兒?」小金寶把手裡的打火機遞到水生手裡,把香煙叼在嘴上。

  水生接過金黃色打火機,聽見六叔在身後說:「這是打火機。」水生把打火機正反看了幾遍,卻無從下手。六叔走上來,看了小金寶一眼,手腳卻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

  小金寶伸出手,打開打火機蓋子,再拽過水生右手的大拇指,捆在火石磨輪上,猛一用力,打火機裡頭就閃了一下。小金寶扭過頭對六叔說:「這孩子靈,一學就會。」

  水生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動磨輪,火石花伴隨著搓動的聲響陣陣閃爍,水生一連打了十幾下,都沒打著。

  六叔從身上掏出洋火,慌張地劃著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小金寶的面前。小金寶沒動,就那麼盯著六叔,六叔的手僵在半路。

  小金寶用餘光看著火柴枝上的火苗一點點黯淡下去,一直燒到六叔的指尖。

  「啪啦」一聲,那只金黃色的打火機掉在地上,水生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六叔慌忙揀起打火機,對水生大聲喝道:「你怎麼弄的?你怎麼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你還有什麼用?」

  水生不言語,眼眶裡的淚花忽愣忽愣地閃爍。

  六叔用雙手捧了打火機,伸過來,嘴裡的聲音柔和下去:「對不起,小姐,實在是對不起。」

  小金寶把叼在嘴上的那根煙拿下來,一折兩斷,站起了身子,說:「算了,姓唐的哪會對不起誰!——老爺還等我過去呢。」

  唐府主樓外夜外

  當小金寶那輛漂亮的黑色小臥車劃著優美的弧形停下來時,主樓前已停靠了一大排小轎車了,轎車清一色的漆黑銀亮,無數雪白的反光點閃閃爍爍像黑夜裡的獨眼。車群的周圍有數十人閒散地走動並吸著煙,大漢們一律身著黑衣。主樓的所有窗戶燈光通明,四周圍靜悄悄的。

  六叔搶先一步跳下車來,他彎腰伸手,快捷恭敬地打開車門,小金寶整理著身上的披風,懶洋洋地從車裡走出來。六叔大聲說:「水生,快下來,伺候小姐上樓。」

  水生手忙腳亂地爬出車來,六叔從車裡抬出小金寶的隨身化妝箱塞到水生手裡。

  一個老管家模樣的人迎上前對小金寶說:「小姐,老爺回來了,宋二爺、鄭三爺也都來了。」小金寶瞥一眼路邊那一排車,誰也不看,嗯了一聲,臉上是那種無往而不勝的自得勁道,燦若桃花般地一扭一扭向樓門走去。

  後府內皮內

  水生手拎化妝箱,眼睛緊盯著前面的小金寶,一步不敢拉地跟在後面走。六叔邊走邊俯身在水生耳邊說:「記住怎麼走,以後小姐每回來,你都得伺候好了。」

  大樓的豪華走廊內四處洋溢出大理石的幽暗反光,小金寶身著一套古典式服裝,頭也不回一扭一擺地走著。她仿佛知道身後有四隻眼睛在跟著她遊走,蛇一樣的身段在幽暗華貴的燈光下起勁地扭動,飄然劃過的誘人腰曾留下了某種神秘的氣息。

  水生緊盯著女人身影的目光有點游離失神了,連六叔也有點恍惚起來。在走廊拐彎的暗處,六叔咽一口唾沫,低低地罵一句:「這小婊子,上了洋裝一身洋騷,上了土裝又一身土騷。」唐府內老爺臣.室門外夜內

  六叔替小金寶推開沉重豪華的臥室外門,小金寶扭了身腰走進去,水生順了她的背影瞥了一眼,隱隱看到那裡邊還有一道門。

  六叔在外面反掩上門,大聲說:「小姐,請老爺嗎?」裡邊嗯了一聲。

  臥室門5根一個寬大的套間,金碧輝煌的裝璜一律都是富貴的調子。六叔轉過身,對站在牆邊的水生說:「看著,小姐一進屋」,你就這樣守在外頭。」六叔靠牆邊做了個弓腰垂手的示範動作,又說:「千萬不能打腦犯困,就這樣等在外頭,什麼時候老爺小姐要吃要喝了,你就去傳話。」說著用手一指旁邊的走廊。

  側門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放滿了精緻器皿U及日常什物的房間,一個瘦瘦的老僕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門邊的椅上恭候。

  「那邊什麼都會馬上弄好。」六叔接著交代,「老爺小姐什麼時候要,你就什麼時候送進去,記住了?」

  「記住了。」水生說。

  六叔不放心:「你先站個樣子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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