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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這次性經歷對我意義極大。可以用這個詞:銘心刻骨。有一瞬間我產生了這樣的幻覺: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板本六郎。在身體下面呼應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這個念頭不可告人。我堅信伴隨著性行為所產生的錯覺時常就是人們力圖回避的歷史。歷史會在男人的性經歷中驚奇地複生。男人應當警惕自己的性欲望。這是大事。男人應當慎而又慎。亡靈在我們的軀體上複魂可是駭人聽聞的,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扔到"多年以前"。

  因為這個念頭作祟第二回合我就心緒不寧。小凡看出來了。我們草草完成了第二章節。小凡為我擦汗。她用肘部蹭我一把,嘴裡說,噯。我嗯了一聲,順勢想吻她。她側過頭去,說不要。我卻收不住心思,內心不停地模仿陰暗的錯覺。我躺在那裡,喘息和流汗。想老婆了吧?小凡說。不是,我說,不是。那想什麼,小凡說,看你臉上的樣,像解放前。我說,我就想解放前。小凡卻笑起來,側過身,吻起了我的胸部。我突然就升起了一股怒火,把小凡擺平,騎上去。這一個回合來得山呼海嘯,身體發出了撕裂的聲音。你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命令說,你快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小凡快活得發瘋了,她的身體風鈴一樣搖盪起來。瘋了,瘋了,小凡說,你瘋了,你瘋了。

  在想像的那一端,婉怡終於懷孕了。她懷上了我父親。屈辱同樣可以產生生命。在這裡我想做點補充,婉怡的懷孕板本六郎最終未能知曉。他死於一場小規模狙擊戰。戰爭就這樣,它從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從不在乎當事人是不是某個故事的承擔者。它讓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戰爭為我的敘事留下了無限空缺,幾輩子都補不完。我在上海尋找奶奶的絕望裡多次想起過板本六郎。

  我想念他,這個毀滅我們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爺爺。我在大上海的馬路一次又一次設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歲的老人模樣。這樣的想像讓我斷腸。我傷心至極。民族和國家絕對不是大概念,它有時能具體到個人情感的最細微部。讓你脆弱神經背起一個民族或某個歷史時代,讓你在不堪重負裡體驗他們的偉大,這個哲學結論讓我越發酸楚。上海是個令我畏懼的城市。

  到了上海我就要發瘋。我想念我的奶奶,我親愛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爺爺,狗娘養的死鬼爺爺。他們的陳舊面容和青春輪廓充斥了我的胸間,相互依偎,相互敵對,在我胸中東搖西拽。我聽得見腸子被扯動的痛楚聲響。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訴別的史學家,中國現代史實際上遠遠沒有真正結束。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國現代史裡懷孕的。她在一個午後暈厥在過廊的木質欄杆旁。她的臉灰白如紙,她的表情像一張紙錢在半空無聲閃耀。醒來時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醫生握住,放在了膝蓋處。任醫生極細心地問切,最後站了起來。陸秋野說,怎麼了?任醫生就是不開口。陸秋野說,要抓什麼藥?任醫生最後說,也不要吃什麼藥,她只是虛。陸秋野問,她到底怎麼了?蓄了須的任醫生望著大廳裡的中堂畫軸,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望婉怡。婉怡低聲說,爹,你陪任醫生去喝茶,我不會病的。任醫生沒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裡開始無聲地流淚。婉怡說,娘,誰讓你們喊醫生了?我哪裡就能死了?我還怎麼活?太太怔了半天,脫口竟說,你不來紅了?婉怡說,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依照順序,下面的敘事自然要涉及到父親。這是一個極困難的話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父親是板本六郎和婉怡的兒子,這個不須贅言。從血緣關係上說,父親應當是陸秋野的外孫。而在我的家族史裡,父親一直叫陸秋野爹。關於這一點我在下面要做介紹。這個不倫不類的尷尬局面當然是日本人板本六郎強加的。我不知道我的這部作品有沒有機會譯成日語,我當然希望板本六郎的家族成員能讀到它。我想對他們說,人類是每一個人的人類,人類平安是家族安寧的最後可能,對此,我們每個人責無旁貸。

  婉怡九個月的孕期,太太則懷孕了九個月。這對於陸府是一個巨大的難題,但除此別無良策。陸府裡的下人們很快就聽說,太太"老蚌得珠"了,二茬春,又有喜了。這樣的謊言當然是做主子的編出來的。說謊的人歷來對謊言十分自信,尤其是做主子的。陸府的主子們堅信下人們不知詳情。他們生活在謊言裡,煞有介事。他們羞愧萬分地演戲。這一年陸府裡的植物分外妖嬈,後院的大芭蕉與藕池裡的巨大葉片都展示了一種特別旺盛的血運,在陽光下面反射出耀眼光芒,碧油油上了一層蠟。陸府的這一年總體上說異乎尋常,鬼鬼祟祟地富貴,鬼鬼祟祟地寧靜,鬼鬼祟祟地裝模作樣。這一切全因為父親。

  婉怡的生產沒有戲劇性,由於奶奶年輕,父親的出生出奇順當。為她接生的是下人張媽。因為掌握了主人的秘史,張媽就此走進了我們的家族,並成了我們家族中飛揚跋扈的女人。人們怕她洩密,而最終洩密的恰恰正是這個女人。當然,這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陸秋野,我一直沒能弄明白他第一次見到父親時是何種心理。我沒法設身處地。我不能確定具體的日子,但事實是,這一天肯定有過。有一點我想過多次,陸秋野一定產生過掐死父親的可怕念頭。我認為這一猜想符合中國史。只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

  父親能活下來無疑歸功於婉怡。是婉怡偉大的母性挽救了父親。人類的本性與歷史規則之間僅存的這樣一條縫隙讓父親抓住了。父親的苟活得益於此。父親的不幸更原始於此。婉怡為她自己生下了一位弟弟,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孩子弟弟。作為家族史成員,我靠直覺可以肯定這個歷史結論:陸府終於又編造了一個謊言,婉怡順應這個謊言即將永遠離開楚水。歷史就這樣,一旦以謊言作為轉折,接下來的歷史只能是一個謊言連接一個謊言。只有這樣,史書才能符合形式邏輯,推理嚴密,天衣無縫。在我成為史學碩士後發現了這樣一條真理:邏輯越嚴密的史書往往離歷史本質越遠,因為它們是歷史解釋者根據需要用智慧演繹而就的。真正的史書往往漏洞百出,如歷史本身那樣殘缺不全。

  我又說起了這樣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說得又平常又冷靜。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再一次淚流滿面。我不知道我哭什麼。我坐在檯燈下面。小鬧鐘裡紅色秒針在機械地數時間。我想起了我奶奶永遠離開家門的那個清晨。我堅信是清晨,我們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發生在清晨。天剛剛亮,只能看見行人的大致陰影。小船靠泊在後院的石碼頭,四處佈滿露珠,涼意逼人。婉怡的疲憊身軀打了一個寒噤。婉怡走向石碼頭,她在楚水徹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與可能。我知道婉怡這時候已經沒有痛苦了。她無限麻木,但聽覺卻靈敏起來。她聽見了槳櫓的乃聲。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搖晃不定。遠處有公雞打鳴。婉怡聽見船工打飽嗝的聲音,船就向河心滑去。

  婉怡回過神來,傷心往上湧,絕望往上湧。我奶奶望著陸府的黑色輪廓一股熱血就沖了上來。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艙。醒來天已大亮,婉怡輕聲說,娘,孩子,娘,孩子。這時候初升的太陽浮於水面,我奶奶對著河面盡頭血紅色太陽大聲說,天啦,天!後來船拐了一個彎,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風,留下一道長長的水跡,一塊水疤。風後來把那塊水疤又吹皺了。水面重新呈現常態,千萬年亙古不變的常態。這種液體常態永垂不朽,不對我說一句話。它連系了我的鄉村夢與傷心的大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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