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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太陽就升起來了。宇宙一片燦爛,海面金光萬點。日神在萬里晴空對我微笑。他俯視我們,雙眼皮,胖胖的一個勁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線形光芒。向外發射,無窮無盡。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面只供他老人家閒庭信步。他說得真不錯,這是他的工作,說好了的。太陽與幸福無關。

  但海洋依舊。液體世界坦坦蕩蕩。這是孕育風和雨的巨大平面。遠處有幾艘遠洋巨輪,它們為世界貿易而貫穿全球。遠洋巨輪在海面上相對靜止,分不清國別,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裡的玩具。"文革"時期這樣的遊戲一直陪伴著我:找幾個蚌殼飄在澡盆裡的水平面上,父親指著澡盆向我灌輸了海洋這個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也許是太孤寂了。

  "文革"是父親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節。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黨了。這還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親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一隻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鬥,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這使他傷心傷肝傷膽。父親或我們的父輩在本質上是不會"出世"的,他們渴望入世,他們鞠躬只作軍前馬,九死一生終不悔。父親的晚年成了一個真正恬淡的人,到了無為之境。他經歷了極其痛楚的心靈磨難。這段歷程不是來自《莊子集注》,恰恰來自"文革"。"文革"是父親的絕對噩夢,儘管他承受的並不是"浩劫"。

  父親向我講述大海。父親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寫海洋世界。現在想來這裡頭蘊涵了他的絕望與悵然,也蘊涵了多年之後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畢竟是以超越視覺極限做前提的。依照父親神一般的啟示,我把澡盆想像成海,從比例關係出發我只能用一隻螞蟻來替代自己。也就是說,這時候螞蟻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螞蟻能否從此岸看到彼岸。這時候我望著水裡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來。我不得不指著倒影追問父親,那個"我"到底是誰?想像力的最初發展必然導致自身的疑懼。

  這完全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個遊戲的當天晚上我曾問父親,我是從哪裡來的?父親說:"撿的。"我說,從哪兒撿的?父親說:"垃圾堆裡。"我說,為什麼是垃圾堆?父親說:"被人扔了,用報紙裹著。"我說,是誰扔的?父親說:"生下你的人。"我說,從哪兒生的?父親說:"胳肢窩裡。"我說,胳肢窩又沒有洞,怎麼生得下來?父親說:"用刀割。"我就拿來一把張小泉牌剪刀,對著自己的身體剪了過去。父親奪下剪刀,對我說:"出去玩。"這樣的對話貫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憂鬱。童年的憂鬱一直與生命的本體有關。

  我堅信大部分中國兒童有過我這樣的精神負擔。我們沒有答案。父親或母親在山窮水盡時一律用"出去玩"來打發兒童的哲學憂鬱。中國的父親不太願意交代自己與兒子的淵源關係。這裡頭可能有一種種性脆弱。中國父親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異於自己,產生"雞窩裡飛出金鳳凰"這樣的質變效果。所以我只能望著澡盆裡的蚌殼,在大海裡飄蕩。我的海洋世界是那只童年澡盆,它決定了我的憂鬱氣質與未來的寫作生涯。

  憂鬱質一直陪伴著我,直至我有了與夏放的外遇。外遇使我開朗起來。這使我立即發現我是一個十分膚淺的傢伙。我馬上又嘗試了與其他女人花好月圓。我相信了這樣的話: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男人嘴不穩。我可是一個不多話的男人。我這樣的男人完全適合肉欲縱橫的都市時代。她們可不擔心我"說出去"。林康在家裡懷孕,我在外頭"搞",真是兩頭不誤事。

  我不知道我怎麼就變成這樣。看來外遇真是魅力無窮。它讓你欲罷不能。外遇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有始無終。它使你在與任何適年女性交往中學會以豔麗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放過任何機會。我堅信男人和大部分女人(女孩)之間有著無限可能。我正是在這個理論基礎和認識背景下認識王小凡的。是在那個綜合性大學的知行樓前。王小凡,女,芳齡十九,大三物理系,北京人氏,身高一米六一,體重六十公斤,皮膚微黑,雙眼皮,黑眼珠,翹鼻頭厚嘴唇,臉上常有熱愛生活的新鮮表情。我碰上她時她正在看英語書,眼神裡是強迫記憶的樣子。我看著不錯,就走了上去。我一走上去其實她就完了,她還能有什麼好?

  我們接吻是在當天晚上。學校正放了暑假,適合偷雞摸狗。在王小凡面前我再次證實了自己實在是個下作無恥的東西。我的主題非常明確,上床,爾後完成苟且事。但我不急,過程是要緊的。現在想來我真是過分了,什麼女人我不能找,偏偏找這樣一個姑娘。不過我沒辦法,處在這樣的時候你不搞就是別人搞。與其別人搞,不如我來搞。這是哲學,也是詩。

  上床是在第三天下午。從後來的實踐看,這個過程顯得過於保守。爬進大樓,撕掉了宿舍門上的白色封條。我們躺在了她的小木床上,通身上下都是汗。胡亂吻了一通,我悄聲說,好嗎?她懂我的意思了,頭枕在枕頭上,閉上眼,她就點點頭。我就往上撂她的綠方格擺裙。她夾住了。我拽了一把,她又夾了一回,她的臉紅得厲害,已是春色盎然。她閉著眼極小聲地說,你先下去。我就下床,在水泥地板上踱步。她又說,把帳子放下來。我就放下來。她說,用夾子夾好。女孩的這種儀式讓人幸福讓人心酸。

  我聽見蚊帳裡許多細碎的聲響,後來安靜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做深呼吸。這時候她說,上來。這兩個字她說得極柔嫩,卻是如雷貫耳。我猜得出裡面的自然景色。我伸進頭去,她和我對視,也不眨巴。眼睛裡黑是黑,白是白,光明透亮。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我。她把頭側向了裡邊,說,用那個,我插到枕頭下面,摸出了一串避孕套,一大串,是一個又一個圓。我說,你怎麼會有這個?你別問,她說。她這樣說我不開心。我弄不清我和她到底是誰在捕獵誰。我們開始了。她咬著下唇,只是轉動頭部,黑髮如液體一樣波濤洶湧。小鴿子,你這個小鴿子,我說——你,她文不對題地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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