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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已經說過,父親結婚時和愛因斯坦一樣,已經成功地做了右派。父親是我們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國革命的先驅。父親後來又成了我們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親在某一天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遠離陸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親這樣做當然有其邏輯性背景,然而父親一直不願提及此事。父親的這一舉動理所當然成了我敘事裡的空穴來風。但不管怎麼說,父親成了革命隊伍裡一位能畫會寫的文化戰士,他編順口溜,出黑板報,用石灰漿揮刷大幅標語。父親的青春面龐和新生共和國一起閃閃發光。

  他憋足了勁,不但迎來光輝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鄉村,在當年陸府長工們的監視下洗面革心。父親在鄉村經歷了一生中最充實的幸福時光。"母親只有疼愛孩子才會打孩子的屁股,"父親這樣對另一位右派說,"做右派是黨對我們靈魂的巨大關心!"父親感受到了中國共產黨慈祥濕潤的巴掌,是母親的巴掌,疼痛但貯滿母愛。他找來了馬克思的書,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開始閱讀。父親從馬克思的字裡行間找到了人類的萬苦之源與理想明天。父親低頭忍受自己的饑餓,抬頭關注的卻是人類。父親在做了右派之後時常向中國共產黨最基層的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他說,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成為一名布爾什維克"。

  村裡的"黨組織"是一位五十九歲的獨眼老頭,他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獨眼支部書記來到父親的房間,向父親借錢。父親給他倒了開水,請他上坐。然後父親開始傾訴。他結結巴巴、夾敘夾議、聲情並茂。老支書用惟一的眼睛望著父親,說,你有錢沒有?父親說,沒。老支書站起來,跨出門檻。他背對父親,對父親說,你的思想黨組織已經掌握了。父親聽著党的鄉村方言,一個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萬丈,玉宇澄清萬里埃。父親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書的話,熱淚盈眶了。

  父親寫了入黨申請,他知道從組織上來說這是不太現實的,但在靈魂上,即通常所說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裡面對紅色旗幟與黃色錘鐮舉起右手,握緊拳頭,一次又一次內心澎湃,淚如泉湧。父親真正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是一九九二年,這時候他退居二線已經三個月了。父親入黨時出乎意料地平靜。回家後,他出席了我為他準備的宴會。他多喝了兩杯,不久就睡了。

  實際上我要敘述的不是父親的入黨,依然是他的家。父親的住家是一個廢棄的倉庫。閒置多年,裡面依然彌散出糜爛稻穀和農藥化肥的混雜氣味。牆壁四周佈滿了老鼠洞。父親那時和老鼠做了朋友。這個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後發現的。父親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對視,長幼無欺。父親一連幾個小時望著他們,給他們讀書、讀報,為他們講故事,和他們一起開鬥爭大會,批判毒蛇與黑貓。父親和老鼠生活在一處而相安無事,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奇跡。我曾見過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親的面前圍著一個圓圈用力狂奔,像召開鼠類奧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專門問過父親這事,由此引發過一段很好的對話。那些話相當精彩,被我寫進了日記。

  父親就是在大倉庫裡正式和母親結婚的。他們的床笫支撐在大倉庫的西北角。這張床和一隻泥質鍋灶的對面是龐大的空間。這些空間在夜裡成了隆重的黑色,裡面裝滿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聲。許多夜裡母親總要點燈睡覺,但點上燈更可怖,那些碩大空洞的空間在暗淡的燈光裡變得杳無邊際。空洞在視覺裡有了體積和重量。它壓在母親的睡眠上,使母親噩夢連篇。這個倉庫沒有支撐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個滂沱雨夜裡,它死於一個霹靂。我記事的時候它的舊址已成了一塊稻田,每年都長滿不同品種的早稻。這裡是我的大學,我的早稻田大學。

  我的另一所大學應當是那個叫夏放的女人,那個做皮肉生意的前雜技演員。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床笫。她給了我廉恥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欲攥緊了我,她是床上的天才。我忘記了我是人,在床上我對她大聲吼叫,我是一條狗。夏放就說,我是一條母狗。這時候麥當娜正在CD唱碟裡反復重複:像一個處女,像一個處女。我覺得我的夏放一點不比麥當娜差。在夏放面前我認真地放射我的身體,它很好,所有的機件都功能齊全。我為什麼要研究該死的家族史?漢人,大和人,馬來西亞人,盎克魯·撒克遜人,德意志人,高盧人,亞瑪遜人,俾格米人,愛斯基摩人,都是上帝精液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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