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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一年我六歲,也就是說我的饑餓也是六歲。因為嚴重缺鈣,我的羅圈腿已見端倪,中間可以夾個西瓜。我的不少大學同學以為我來自鄂爾多斯大草原,因終年在馬背上馳騁,才長成今天這種樣子。回過頭來看災難總是那樣浪漫誘人。我對羅圈腿的關注是長大之後的事,我那時最關注的是手。我一直以為我還有另一隻手,長在胃裡,拽著某樣東西往上爬。有一本史書裡說,一個民族要出了問題,這個民族的人們對自身的認識就會接近神話。我堅信六歲那年我不是依靠想像,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裡增添了一隻神話之手。

  那一個午後是刻骨銘心的。依照視覺上的記憶,應當是冬日。我們幾個人坐在一面土牆陽面烤太陽。我們不說話,聞得到屁股下面稻草的金黃色氣味,我們看見懶洋洋的太陽下面走過來一個人,他惟一醒目之處是上衣上有四個口袋。他背了一隻包,上面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平絨紅字。因為某種需要或者說天意,他走到我們的身邊,坐下來。他顯得很疲憊,坐下之後就閉上眼睛,與我們分享陽光。事情發展到此一直風平浪靜,他並沒有惹我們。可是,(歷史的緊要關頭,"可是"這樣的轉折詞一直非常壞)他竟然從他的土黃色挎包裡摸出了一隻燒餅。冬日的陽光下面燒餅發出金色光芒,燒餅的芳香氣味五彩繽紛地散得一地。燒餅惹我們了,它光芒四射。

  我們的嗅覺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裡淌出三尺流涎。我們站起身,滿地都是投向燒餅的枯瘦身影。他閉著眼,準備享用這只燒餅。他在醞釀充分的唾液。他睜開眼時肯定吃了一驚,他看見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嚴峻,窮凶極惡又彼此防範。一群小狗就那樣盯著他手裡的骨頭。他馬上冷靜了,臉上笑起來,笑得很餓。爾後他就張開嘴,把燒餅送進去,細膩地、嚴肅地、投入地、歷史感地開咬。他的黃牙陷到燒餅裡去了。在撕開之前歪了歪腦袋,爾後他開始了幸福偉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動活潑,依照音響能聽得見牙齒與舌頭的空間位置。最傷心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的喉頭動了起來,依照經驗,他馬上就要下嚥了。他真的下嚥了。

  他的大喉頭無恥地提上來,我們都看見那塊燒餅緩慢而抒情地、華麗而絕望地蠕動下去。我也咽了一口,肚子裡那只手卻伸出來了,什麼也沒抓住,便又縮回去,反給我肚子一拳。我望著他手裡的燒餅,燒餅有一塊空缺。後來的歲月裡我堅信燒餅的空缺就是維納斯女神的斷臂,有一種殘酷、驚心動魄與無力回天的美學效果。他突然看著我,他的目光明白無誤地看著我。我預感到一種神秘的可能即將降臨。我有點暈,坐不住了。他說:"想吃?"我張開嘴,挪動過屁股。我不開口。我擔心一開口巨大的神秘降臨將就此消逝。"叫,"他說,"叫我爹。"

  "爹。"我脫口而出。"爹。"我立即做了這樣的補充。我像狗那樣對稱地舔了舔舌頭。

  他的臉上很開心,低了頭,用手指最靈巧的部分掰分手裡的燒餅。他掰開了蠶豆大的一塊,放在我的掌心裡。我的一隻巴掌托住蠶豆,另一隻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只蠶豆送進嘴裡去。我沒來得及咀嚼甚至沒有來得及下嚥,那只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尋燒餅的味道,可燒餅的味道空空蕩蕩,連同我的舌頭與童年一起空空蕩蕩。

  "爹。"我的同志們一起高聲說。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塊燒餅放進了挎包。我們一起亮開了嗓門,像鳥窩裡伸出來的嫩黃嘴巴。我們喊爹。我們彼此抗爭用力呼喊爹。他點頭微笑。不拒絕也不施與。他一定聽出了一種恐怖,那種孩童身上因餓極而出現的迴光返照。他站起身開始撤退。我們緊跟他,排了一路長隊,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開大步,最終在草垛旁轉身並消失。我們站住,道路空洞起來,我們的傷心開始升起。冬季無限蒼茫,天上飛過饑餓的鳥,它們的翅膀疲遝機械,向遠方無序而散亂地飛動。我們望著鳥,淚水與口水一起流淌。

  我真正全神貫注關注鳥類是在海上。天空佈滿海鷗。這個時候我當然不再是六歲孩童。海上經歷已經使我能熟練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鳥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鳥的世界只是海水。沒有國境與護照綠卡那樣的囉嗦事。它們惟一的標記是"類"。我立在船尾,成群結隊的海鷗伴隨船體而行。它們離我那樣近,它們的羽翼纖毫畢現。它們瞳孔周圍的綠色光圈活靈活現,籠罩了海洋球面。它們不用擔心人類猛獸,甚至沒有風暴之虞。它們在沒有任何固體的世界裡自在飛翔,棲浮於液體表面。

  它們是那個世界裡惟一的固體生態。我時常順沿想像做起海鷗,扶搖而上九萬里,爾後俯視人類。大地上沒有國界,但人類就是這樣自作自受,干戈相見了幾千年,最終安定於劃地為牢。人類把地球瓜分完畢,並發明"祖國"、"民族"、"家園"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匯。人類對自己的發明滿懷深情,把故鄉以外的地方稱為"天涯海角",把家園以外的道路稱作旅途,把母語以外的語言稱作"外語"。我們就這樣放逐了自己,並為此興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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