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敘事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
|
這為佔領與被佔領都提供了物質可能。在那樣的日子裡,有一種東西是極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搖式留聲機,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價值的物什。我在許多作品裡提及過這台由愛迪生發明的音樂機器。現在它已經失靈了,放在我的書房裡,遍身籠罩了一層歷史陳跡,銅質喇叭上生了許多斑駁銅銹,墨綠色,像啞壞了的嗓音。這台留聲機當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蘭芳博士的唱腔選段。其時梅老闆蓄須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盤自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往年的陸府總是在夏夜唱堂會的,日本人到來後堂會也自然換成了留聲機。許多夏夜板本和陸府上的人們一起聽梅老闆的唱盤,我想這是極其可能的。他們仰望星空,四周蛙聲一片,螢火蟲的屁股在頭上的葡萄架間吃力地閃爍。陸府的不幸這時其實已經開始了。災難時常選擇良辰美景悄然而至。 一件重大的事情在這種牧歌式的寧靜裡滋生了。這一夜人們照例坐著聽戲。大夥坐在天井裡,堂屋裡的蠟燭嬌羞如聖女,靜靜地秉照夏夜。張媽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廳裡的紅蠟燭極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條線上。也就是說,在板本與紅蠟燭之間,婉怡的青春輪廓被紅蠟燭照亮了。她面側與後頸上的茸毛給了我奶奶一道細膩模糊的勾勒。婉怡動人的剪影喚醒了板本體內最活躍最嚴重的部分。他馬上做出了重要決定。悲劇業已發生。在這個決定裡我奶奶婉怡的悲劇命運已不可更替。這樣的悲劇既不是宗教信條,也不是哲學體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說是生命裡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證了中國史裡一種最本質的部分,中國史說:災難的最後不幸總是由女人來承擔,真他媽的狗雜種歷史。入侵者最無恥的舉動也都是風度翩翩的。彬彬有禮的獸行是入侵者最常見的行為規範。 第二天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災難籠罩了婉怡少女時代最後一個處女夢。午後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陸府後院的石碼頭。上岸的只有一個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進客廳和陸秋野說笑了一陣。這時候沖進一隊人馬。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這一隊人馬端著長槍把陸府的上下全部趕進了後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閨房裡,剛要出來,門恰好給推開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樣靠近並俯視婉怡,婉怡的臉上感受得到灼熱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嚥了一回,隨後下巴慢慢地往下掛。婉怡後退的步伐與板本逼進的步伐剛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動,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婉怡聞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氣味。退到床邊婉怡坐了下去,神經質地握住紗帳,捂在胸前。板本挨著坐下去,攬住她的腰,然後解她上衣上的布質紐扣。婉怡的手僵在那裡,雙眼驚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會眨巴。 婉怡的上衣就那樣給脫了,露出了藕色小馬夾。板本拽住兩邊,一發力,喪心病狂的撕裂聲在婉怡的內心拉開一道狹長縫隙。婉怡低下頭去,看見兩隻小乳房發出淡藍驚恐的光。婉怡的腦子裡響起了一聲沉重悶響,整個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暈厥裡一直感覺到一條多腳軟體昆蟲沿著她的身體四處爬動。婉怡最終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體在重壓中被一種節奏衝撞得支離破碎。婉怡睜開眼,另一雙瘋狂的眼睛卻貼在她的眼邊。婉怡張開嘴巴又一次暈厥過去。 日本人撤走後陸秋野老爺和太太一起沖進前院。天井裡彌漫著雨霧。他們看見婉怡的閨門大開著。他們立住腳,互相看了一眼,聽不見任何動靜。太太試探著走進去,眼裡轟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亂在床上。小姐的身子鬆軟絕望,散發出冷凝淒豔的將死氣息,蒼白而又幽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視而不見地眨巴。太太打了一個踉蹌,殺人了,太太說,殺人了。老爺剛要進去,先聞見了一股內分泌與血腥的混雜氣味,老爺的手扶住門框,腦子裡空了,只看見天井裡潮濕的地磚背脊發出骷髏一樣的歷史反光。陸秋野聽見房門轟地一下關死了。太太在這樣的時刻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太太閂好門,走上去給女兒擦換。太太的手觸摸到女兒的皮膚。是紅木一樣的細密陰涼。太太一邊忙碌一邊說,丫頭,你說句話,丫頭,你和你娘說句話。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過來,和太太對視,唇部動了動,啟開一道細小的唇隙。沒開口。 婉怡的沉默預示了她對災難的承受能力。我們家族的偉大忍耐力源于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賦予人類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是創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們分別賜給強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裡,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嚴重的是面臨饑餓。 我在大學二年級開始接觸傑克·倫敦。他在一本書裡說,"一塊給狗的骨頭不是慈善,慈善是當你和狗一樣餓時與狗分享的骨頭。"我讀這句話時在圖書館的二樓。讀完這話我便熱淚盈眶。大作家的身上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悲憫,涵蓋了時空,感動人類。因為傑克·倫敦的啟發,我在大學圖書館裡反復追憶那段饑餓日子,饑餓歲月我關注的並非慈善,而是饑餓本身。我終日盼望一塊與我分享的骨頭,甚至一塊給我的骨頭。我饑餓的時代背景這裡不必補敘了,它發生在自然災害最猖獗的年代。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