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敘事 | 上頁 下頁


  我和父親再一次對視。父親的眼睛頃刻間貯滿淚水。父親的淚光裡有一種肅殺的警告與柔弱的祈求。我緘口了,如父親所祈盼的那樣。在這個漫長的沉默過程裡,我的心裂開了一條縫隙,裡面憑空橫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見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塊與冰塊的撞擊聲。我聽見父親說,不要再提這件事。父親說完這句話似乎平靜了許多,偉大領袖那樣向我指出:只有兩種人熱衷於回顧歷史,要麼是傻子,要麼別有用心。

  林康在這樣的背景下懷孕讓我無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儘量不露痕跡,卻越發心事沉重。對著林康的身子發愣成了我的傷心時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鎖。生命沒有那麼大度,它絕對不是一個世界性、全球性的話題。種族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質屬性。種族與文化的錯位是我們承受不起的災難。

  林康懷孕之前正和她的老闆打得火熱。她到底辭去了出版社的公職,到亞太期貨公司參與世界貿易去了。她守著一部粉色電話,坐在電子終端面前,對抽象的蠶絲、紅豆、小麥、石油實施買空賣空。她先做日盤,在老闆的建議下她改做了美盤。也就是說,為了適應中美兩國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點三十趕到她的交易大廳。這對已婚女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同尋常的。

  她和我說起過她們的香港老闆。她的老闆是個混血兒,支那血統與威爾士血統各占二分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這一點和林康極為相似,她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和英語。林康說起她的老闆嗓音都變了,像她十九歲那年。事情到這裡當然很不妙。後來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闆了。身上的香水氣味卻日益複雜。她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認定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什麼都明白。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極大的可疑性質。不過我很快沉住氣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和我一個熊樣,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爾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統的小雜種,林康自己會料理自己。她受過高等教育,這種自尊和良知她應當有。我只能生一個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幸的事立即發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卻開始了家族血源的艱苦尋根。我的內心進行了一次極大逆轉,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懷上一位英國小紳士。我會愛他。他的生命之源畢竟沒有屈辱。

  康,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終於問道。

  呆樣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誰的?呆樣子。

  你他媽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駡。

  你知道什麼了?

  你說,孩子是誰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媽才操了你幾次?

  林康不吱聲了。她陌生地望著我,臉上紅得厲害。她終於掉過臉去,我知道她不習慣我這樣說話。下作,林康輕聲說。我走上去叉住她的頭髮,我想我的內心徹底亂套了。你說,是誰的?

  你的。

  你和他睡過,我他媽什麼都知道!

  我和他睡過,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個狗雜種的!

  是你的。他答應我用康樂套的。

  我給了她一個嘴巴。

  我知道對不起你。

  你給我做掉。

  孩子絕對是你的,我向你發誓,康樂套是我親手買的,日本貨,絕對可靠。

  我又給了她一個嘴巴——你給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著臉突然加大了嗓門,要離要散隨你的便,我不做,你這狗雜種,你休想!我就要生,讓你看看是什麼狗日的種!那段騷亂的日子我專程趕到上海。我的掌心握著那張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圖。我在吳儂軟語裡走過無數街巷里弄。我一次又一次攤開地圖。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這張地圖裡面。打開地圖我就熱淚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地紛亂如麻。數不清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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