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敘事 | 上頁 下頁


  愛因斯坦的十隻指頭叉在一起,說,我知道有人用漢語寫過這本書,我至今沒有讀到好的德文譯本和英文譯本,好在我大體知道您想說什麼。愛因斯坦頭髮花白,大鼻頭,滿臉皺紋。老子笑起來,反問說,譯本?永遠也不會有。愛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說好書都這樣。老子點頭微笑,先生在研究什麼?老子問。愛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後的書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說,俗了,——你說,宇宙究竟有多大?是這樣,愛因斯坦打起了手勢,宇宙是一個廣闊無邊的呈正曲度抛物線狀的絕對無限量,又是一個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閉於有窮廣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維有限體。你說些什麼?

  老子皺了眉頭,滅掉香煙說,醫生總是不讓我抽煙。請您把自己想像為附著在按差數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維空間表面上的一個二維幾何體,愛因斯坦這樣說。老子擺擺手,大聲說,這些沒用,我們只關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緊。別的都可以放一放。我們應當關注宇宙,愛因斯坦辯解說。我們有時間,老子站起身說,我們先吃飯,我們有菠菜豆腐湯,我看這就是宇宙。愛因斯坦望著老子,大而疲憊的眼睛憂鬱起來。愛因斯坦說,物理學比政治更能體現一個民族的本質,雖然物理學是全人類的。老子走出山洞,面有慍色,自語說,愛因斯坦是個右派。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夢和嘔吐。在做夢和嘔吐之余追憶似水年華。大海對大陸的敵視太固執了,我不徹底吐乾淨大陸,大海似乎執意不肯收我。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願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經迷亂了。這全是暈海鬧的。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這樣的儀式。嚮往大海最熱烈的當然還是林康。

  即使在懷孕的日子林康也沒有停止對大海的憧憬與展望。她憧憬大海時的靜態十分動人,眼睛閃爍乾淨的光,鼻頭亮晶晶的。我曾問過林康,你到底喜歡大海什麼?林康回答我說,她就是喜歡在海邊花錢。林康說這話時腆著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設想我成為億萬富翁,我們的別墅從大連一直排到三亞,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都要在地圖面前比劃半天。

  林康懷孕的日子我正潛心於一樣重要事件,我開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個不期而然的宴會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對我個人,對我的家族,這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奶奶的消息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機。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會,奶奶永遠是最重要最基礎的一環。但父親從沒有對我提起過奶奶。由於奶奶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親顯然經不起推敲。用我們家鄉的一句格言來概括,好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是一位年邁的遠房親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兩洋河大麯。這種烈性汁液使他變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地說,你有個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還活著,在上海。遠房親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我們陸家的人,你是個東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會太拿他當回事。第二天中午,年邁的遠房親戚帶了一家老小到我家裡來謝罪。他用巴掌摑扇自己的面頰,大罵自己老糊塗,大罵自己滿嘴胡話。而父親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父親坐在椅子裡,神色相當古怪。

  父親最後說,三叔,我也沒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靜了下來,都望著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酒話恰恰是歷史的真面目。歷史在酒瓶裡,和酒一樣寂寞。歷史無限殘酷地從酒瓶裡跳出來,帶著泡沫與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實史書的誕生過程往往又是一部史書。這成了我們歷史的特色。我們在接受每一部歷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會有下一個面目全非讓我們去面對。"三叔"聽了父親的話便安靜下來。兩隻肩頭垂下去,一臉沮喪,如一只落水狗。這往往也是道出歷史真相的人最常見的格局。"三叔"緩緩退出我家門檻,自語說,我老糊塗了,我老糊塗了。

  空曠的堂屋只剩下我與我的父親。我們對視了。這種對視有一種災難性質。父親與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範疇,發出羊皮與宣紙的撕裂聲。巨大的孤寂在我們的對視中翻湧,拉開廣袤平川,裂開了參差無垠的罅隙。刹那間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種生命種姓被另一種文化所宣判的死亡。這樣的發現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親故作的鎮靜出現了顫抖。他的整個身軀在那裡無助地搖晃。

  後來他走到房間裡去,在沒有光的角落打開許多鎖。他用多種秘密的鑰匙把我引向歷史深處。父親最終拿出一個紅綢包。紅綢包退了色,如被陽光烤幹的血污,發出不勻和血光。父親解開紅綢,露出一張相片,是發黃的黑白相片。一個新文化舊式少女,齊耳短髮,對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像裡"五四"女青年的標準形象。

  是奶奶?我說。

  是奶奶。父親說。

  在哪兒?

  她死了。

  她活著,在上海。

  她死了,父親大聲吼叫,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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