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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王大夫說完了「還好吧」就不再吭聲了。他把手伸進了懷裡,在那裡撫摸。傷口真的是好了,癢得出奇。王大夫又不敢用指甲撓,只能用指尖輕輕地摸。沙複明也不吭聲。但沙複明始終有一個直覺,王大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就在他的嘴裡。

  「複明啊,」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說話了,王大夫說,「聽兄弟一句,你就別念叨了。別想它了,啊,沒用的。」

  這句話還是空的。「別念叨」什麼?「別想」什麼?又是「什麼」沒用?不過,也就是一秒鐘,沙複明明白了。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紅。沙複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沙複明當然知道「沒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碼事,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沙複明沒答腔,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開了。沙複明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平息下來。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面前裝糊塗。沙複明問:「大夥兒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說,「誰還看不見。」

  「你怎麼看?」沙複明問。

  王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她不愛你。」

  王大夫背過臉去,補充了一句,說:「聽我說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裡全是她。可她的心裡卻沒有你。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難繼續下去了。有點殘忍的。王大夫盡力選擇了最為穩妥的措詞,還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來,旋轉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麼的猙獰,猙獰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裡。

  「還是想想怎麼樣幫幫她吧。」王大夫說。

  「我一直在想。」

  「你沒有。」

  「我怎麼沒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麼?」

  「你可以。不過,沉湎于痛苦其實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右腳的腳尖在地上碾。一開始非常快,慢慢地,節奏降下來了。王大夫換了一隻腳,接著碾。碾到最後,王大夫終於停止了。王大夫轉過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複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褲管。即使隔著一層褲子,王大夫還是感覺出來了,沙複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淚汪汪。沙複明忍著胃疼,說: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說:「上班呢。」

  沙複明放下王大夫的褲管,卻站起來了,說:「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終還是被沙複明拖走了。他的前腳剛走,小孔後腳就找了一間空房子,一個人悄悄鑽了進去。她一直想給小馬打一個電話,沒有機會。現在,機會到底來了。小馬是不辭而別的。小馬為什麼不辭而別,別人不知道,個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為自己。再怎麼說,她這個做嫂子的必須打個電話。說一聲再見總是應該的。

  小馬愛自己,這個糊塗小孔不能裝。在許多時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對小馬好一點。可是,不能夠。對小馬,小孔其實是冷落了。她這樣做是存心的。她這樣做不只是為了王大夫,其實也是為了小馬。她對不起小馬。嚴格地說,和小馬的關係弄得這樣彆扭,她有責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著自己,完全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小馬對自己的愛是自己挑逗起來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鬧,小馬何至於這樣。斷然不至於這樣的。還是自己的行為不得體、不確當了。唉,人生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隻腳就踩進去了。

  小馬的手機小孔這一輩子也打不進去了。他的手機已然是空號。小馬看起來是鐵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麼瓜葛了。其實是不想和自己有什麼瓜葛了。小馬,嫂子傷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馬,那你就一路順風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該這樣走的。你好歹也該和嫂子說一聲再見,嫂子欠著你一個擁抱。離別是多種多樣的,懷抱裡的離別到底不一樣。這一頭實實在在,未來的那一頭也一定能實實在在。小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聽見了沒有?千萬別弄出什麼好歹來。你愛過嫂子,嫂子謝謝你了。

  小孔裝起手機,卻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了。這些日子頭緒太多,小孔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的父母聯絡了,好歹也該打一個電話了吧。小孔剛剛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突然想起來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沒和自己聯繫了——家裡頭不會出了什麼事情了吧?這麼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裡慌張地把老家的號碼摁下去了,一聽,手機卻沒有任何的動靜。真是越急越亂,手機居然還沒電了。好在小孔還算聰明,她拉開了手機的後蓋,想取SIM卡。只要把深圳的SIM卡取出來,再插到南京的手機裡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綻來的。

  深圳的SIM卡卻不翼而飛。小孔一連摸了好幾遍,確定了,深圳的SIM卡沒有了。這個發現對小孔可以說是致命的一擊。卡沒了,手機號沒了,她離敗露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小孔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謊往後還怎麼撒?撒不起來了。

  手機的卡號怎麼就丟了呢?

  不可能。手機在,手機的卡號怎麼會不在。一定是有人給她的手機做了手腳了。這麼一想小孔就全明白過了。是金嫣。一定是她。只能是她。王大夫從來不碰她的手機的。小孔刹那間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過過節,可自從和好了之後,天地良心,我拿你是當親姐妹的。你怎麼能做出這種陰損毒辣的事情來!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機拍在了推拿床上,轉過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當著金嫣的面問清楚,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到底存的是什麼心?

  剛走到門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種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過頭來,走到了推拿床邊,撿起了床上的手機。這是南京的手機,只要她撥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機卡已經沒了,斷然沒有回頭的可能。換句話說,暴露是遲早的。然而,這暴露積極,也許還有意義。她可以說謊。她可以在謊言中求得生存,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輩子說謊。沒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機,呼嚕一下,撥出去了。座機通了。小孔剛剛說了一聲「喂」,電話裡就傳來了母親尖銳的哭叫。看起來他們守候在電話機的旁邊已經有些日子了。母親說:「死丫頭啊,你還活著?你怎麼關機關了這麼多天啦死丫頭我和你爸爸都快瘋了!你快說,你人在哪裡?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為什麼在南京?」

  「媽,我戀愛了。」

  「戀愛」真是一個特別古怪的詞,它是多麼的普通,多麼的家常,可是,此時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實話實說的,完全是脫口而出的,卻再也沒有料到「我戀愛了」會是這樣的催人淚下。小孔頓時流下了兩行熱淚,十分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說:「媽,我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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