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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後來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話題誰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複明、張宗琪和所有員工面前的一口井,每一個人都十分自覺地、不約而同把它繞過去了。沙複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說到底,又有哪一個老闆喜歡和員工簽合同呢。沒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問題都在老闆的嘴裡。老闆說「Yes」,就是「是」,老闆說「No」,就是「不」。只有權力,不涉其餘,這個老闆做起來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個時髦的說法,「爽歪歪」。

  命運卻出手了。命運露出了它帶刺的身影,一出現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跡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摸了一個遍,然後,歪著嘴,挑中了都紅。它的雙手摁住了都紅的後背,「咚」的一聲,它把都紅推到了井裡。

  都紅在井裡。這個井剛好可以容納都紅的身軀。她現在就在井裡。沙複明甚至沒有聽到井裡的動靜。沙複明沒有聽到任何掙扎性的努力。事實上,被命運選中的人是掙扎不了的。沙複明已近乎窒息。比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還要透不過氣來。井水把一切都隱藏起來了,它的深度決定了陰森的程度。可憐的都紅。寶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夠救她,他沙複明願意把井挖掉。可是,怎麼挖?怎麼挖?

  單相思是苦的,糾纏的,銳利的。而事實上,有時候又不是這樣。在都紅受傷之前,沙複明每一次思戀都紅的時候往往又不苦,只有糾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軟,還有猝不及防的溫情。這柔軟和溫情讓沙複明舒服。誰說這不是戀愛呢?他的心像曬了太陽。在太陽的底下,暖和和,懶洋洋。有一次沙複明都把都紅的名字拆解開來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紅」則是一種顏色,據說是太陽的色彩。如此說來,都紅的名字就成了一種全面的紅,徹底的紅。她是太陽。遠,也近。沙複明沒見過太陽,但是,對太陽終究是敏銳的。在冬天,沙複明最喜愛的事情就是曬太陽,朝陽的半個身體暖和和,懶洋洋。

  可太陽落山了。它掉在了井裡。沙複明不知道他的太陽還有沒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陰影裡,身邊是高樓風。高樓風把他的頭髮撩起來了,在健全人的眼裡紛亂如麻。

  如果沒有「羊肉事件」,如果沒有「分手」的前提,沙複明也許能夠和張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給都紅「補」一份合同,給都紅「補」一份賠償。這些也許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只要沙複明沒有單戀都紅,沙複明只要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為都紅爭取到一份補償,同樣是可以的。

  現在不行了。撇開沙複明和張宗琪的關係不說,沙複明和都紅如此的曖昧,沙複明的動議只能是徇私情。他說不出口,他說了也沒有用。

  沙複明問自己,你為什麼要愛?你為什麼要單相思?你為什麼要迷戀該死的「美」?你的心為什麼就放不下那只「手」?愛是不道德的,在某個特定的時候。

  他對不起都紅。作為一個男人,他對不起她;作為一個老闆,他一樣對不起她。他連最後的一點幫助都無能為力。他一心要當老闆,當上了。可「老闆」的意義又在哪裡?沙複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如果受傷的不是都紅呢?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這樣「美」呢?如果受傷的人沒有一雙天花亂墜的手呢?他沙複明還會這樣痛苦麼?這麼一想沙複明就感到天靈蓋上冒出了一縷遊絲,他的魂差一點就出竅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複明就點煙。一支一支地點。香煙被沙複明吸進去了,又被沙複明吐出來了。可沙複明總覺得吸進去的香煙沒有被他吐出來。他吐不出來。全部積鬱在胸口,還有胃裡。煙霧在他的體內盤旋,最終變成了一塊石頭,堵在了沙複明的體內。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裡,結結實實。沙複明第一次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就坐了下來。得到醫院去看看了。等這一陣子忙過去,沙複明說什麼也要到醫院去看看了。

  說起醫院,這又是沙複明的一個心病了。他怎麼就那麼害怕醫院呢?可是,誰又不怕呢?醫院太貴了。打個噴嚏,進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實,貴還在其次了。沙複明真正害怕的還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醫院。撇開預約的檢查項目不說,排著隊掛號,排著隊就診,排著隊付款,排著隊檢查,排著隊再就診,排著隊再付款,最後,還得排著隊取藥,沒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來。沙複明每次看病都會想起一個成語,盲人摸象。醫院真的是一個大象,它的身體是一個迷宮。你就轉吧。對沙複明來說,醫院不只是大象,迷宮,還是立體幾何。沙複明永遠也弄不清這個幾何形體裡的點、線、面、角。它們錯綜,蕪雜,不適合醫療,只適合探險。

  過幾天一定要去。沙複明發誓了。沙複明的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這個問題上,他是發誓的專家,他發過多少誓了?沒有一次有用。他發誓不是因為意志堅定,相反,是因為疼。一疼,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對屁還能有什麼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聲,推開大門,出來了。他似乎知道沙複明站在這裡,就站在了沙複明的身邊。一言不發,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他的響指在沙複明的耳朵裡是意味深長的,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信息,王大夫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沙複明也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是什麼意思呢,沙複明其實也沒有想好。沙複明只是想發出一些聲音,可以做開頭,也可以做結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複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這氣味表明沙複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沙複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說到底還是宿舍裡的衛生條件太差,總共就一個熱水器,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夠輪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複明疲憊得厲害,成天都覺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來之後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他能聞得到自己身上的糟糕體味,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

  「複明啊,」王大夫突然說,「還好吧?」這句話空洞了,等於什麼也沒說。不過,沙複明顯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這麼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複明「老闆」。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複明」。

  「還好。」沙複明說,「還好吧。」這句話一樣的空洞,是空洞的一個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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