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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母親愣了一下,脫口就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兒失蹤了這麼久,母親真是給嚇糊塗了,又急,居然問出了這麼一句沒腦子的話。看起來他們還是估計到女兒戀愛了,都擔心女兒已經把孩子生出來了。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撲哧一下,笑了。無比驕傲地說:「男的。還是全盲呢。」她驕傲的口氣已經像一個產房裡的產婦了。

  電話的那一頭就沒有了聲音。過了好半天,聲音傳過來了,不是母親,已經換成了父親。「丫頭,」父親一上來就是氣急敗壞的,大聲地喊道,「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

  「爸,我愛他是一隻眼睛,他愛我又是一隻眼睛,兩個眼睛都齊了——爸,你女兒又不是公主,你還指望你的女兒得到什麼呢?」她沒有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一直在撒謊,每一次打電話之前總是準備了又準備,話越說越瞎。小孔今天一點準備都沒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沒想到居然把話說得這樣亮,明晃晃的,金燦燦的,到處都是咣叮咣當的光芒。

  小孔合上手機,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從戀愛到現在,小孔一直在飽受折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她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事情居然是這樣的,一句實話,所有的死結就自動解開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這個時候摸進門來了。她剛剛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都紅在醫院裡鬧,哭著喊著要出院。剛剛進門,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緊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面龐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這一來金嫣的脖子就感覺到了小孔的淚。好在小孔的手上還握著手機,她就用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後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松了一口氣。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間,不住地摩挲。

  「小賤人,」小孔對著金嫣的耳朵說,「我要提防你一輩子。」

  「什麼意思?」

  「你是賊。」小孔小聲地說,「你會偷。」

  金嫣卻把小孔推開了。「還是別鬧了吧,」金嫣有氣無力地說,「都紅正在鬧著要出院——她可怎麼辦呢?」

  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

  都紅到底還是提前出院了。都紅由沙複明攙扶著,沙複明由高唯攙扶著,回來了。這是正午。沙複明選擇這樣的時間是有所考慮的,正午的時光大夥兒都閑著,可以為都紅舉行一個小小的歡迎儀式。儀式是必須的。有時候,儀式比事情本身更能說明事情——都紅,「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

  都紅進門的時候高唯特地喊了一聲:「我們回來啦!」大夥兒蜂擁過來,熱鬧了。人們擁擠在休息區裡,劈裡啪啦地給都紅鼓掌。掌聲很熱烈,很混亂,夾雜著七嘴八舌的聲音。沙複明很高興,張宗琪也很高興,大夥兒就更高興了。自從「羊肉事件」之後,推拿中心接連發生了這麼多的變故,休息區就再也沒有輕鬆過,大夥兒始終有一種壓迫感,人人自危了。現在好了,都紅又安安穩穩地回來了。大夥兒的高興就不只是高興,有借題發揮的意思,直接就有了宣洩的一面。是言過其實的熱烈。久積的陰霾被一掃而空,每一顆心都是朗朗的新氣象。

  沙複明的高興是真心的。這就要感謝王大夫了。王大夫不是老闆,他的身上卻凝聚了一個老大哥的氣息,他永遠都不會亂。就在沙複明為都紅的未來一籌莫展的時刻,王大夫站出來了。王大夫給沙複明提出了兩條:第一,真正可以幫助都紅的,是替她永遠保密。不能把都紅斷指的消息說出去。萬一洩漏出去了,不會再有客人去點她的鐘;只要能保密,即使她離開了,都紅在別的地方也一樣可以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這一點王大夫請沙複明放心,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

  第二,王大夫仔細研究了都紅的傷,雖說她的大拇指斷了,但是,她另外的四個手指卻是好好的。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她還可以做足療。做足療固然離不開大拇指,然而,關鍵卻在中指和食指。只要這兩個指頭的中關節能夠頂得住,一般的客人根本就不可能發現破綻,除非他是推拿師——又有哪一個推拿師捨得做足療呢?現在的問題就很簡單了,都紅把全身推拿的那一個部分讓出來,大夥兒不要在足療上和她搶生意就行了。這樣一來,都紅每天都會有五六個鐘,和過去一樣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的,一切都和過去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都紅的大拇指沒有斷。都紅還是都紅。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結果麼?沒有了。趁著高興,沙複明對著大夥兒拍了拍巴掌,他大聲地宣佈:「今天夜裡我請大夥兒吃夜宵!」

  大夥兒便是一陣歡呼。他們圍著都紅,七嘴八舌,推拿中心很快就成歡樂的小海洋了。沙複明站在門外,心坎裡突然就是一陣感動。還是熱熱鬧鬧的好哇,「人氣」全上來了。「人氣」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呢?沙複明就覺得休息區裡全是胳膊,全是手,呼啦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了,它們在隨風飄蕩,恣意而又輕颺。毫無疑問,最動人、最歡樂的手是都紅的,它在叢中笑。沙複明能看見的,它在叢中笑。這笑容在蕩漾,還開了叉。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是的,一共有四個,蜿蜒到了不同的方向,可以渲染到每一個角落。是鋪天蓋地的,是漫山遍野的,是浩浩蕩蕩的。沙複明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是說不出的輕鬆。像羽毛在風裡。沙複明的骨頭都輕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很久沒有這樣了。很久了。沙複明兀自眨巴著他的眼睛,盡他的可能做出事不關己的樣子。這感覺好極了,快樂明明是自己,偏偏就事不關己,由著別人在那裡歡慶。說什麼他也要感謝都紅,是她的一場意外讓推拿中心恢復了往昔的生動局面。就是都紅所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要是能換了自己那就好了。

  要是自己的大拇指斷了——要是自己的大拇指斷了,從醫院接自己回來的是不是張宗琪呢?會的。一定會。換了自己也會。他瞭解他們的關係,能不能同富貴說不好,但共患難絕對沒有問題。他們也許該談談了。是的,談談。沙複明努努嘴,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問題。對盲人來說,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裡頭。在舌尖上。沙複明突然就看見了舌尖發出來的光,它是微弱的,閃爍的,遊移的。然而,那是光。可以照耀。沙複明抬起頭,張開嘴,突然就是一聲歎息。他的歎息居然發出了筆直的、義無反顧的光。釘子一樣,擁有不可動搖的穿透力,銳不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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