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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他們什麼都不干涉我,就是不能答應我嫁給一個全盲。」小孔說,「他們不放心哪。」小孔說,「他們把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到南京其實是私奔了,」小孔掏出深圳的手機,說,「我一直都在用兩個手機,我一直告訴他們我在深圳呢。」

  金嫣把手機接過來,放在手上撫摸。一天到晚撒謊,哪裡還是人過的日子。這一回輪到金嫣勾著小孔的脖子了,金嫣說:「我懂。」

  兩個女人其實已經擁抱在一起了。這一次的擁抱並不是她們的本意,然而,因為兩個女人的「我懂」,她們意外地擁抱在了一起。她們把各自的左手搭在對方的後背上,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拍。雨在下,雨把推拉窗上的玻璃當作了它們的鑼鼓。

  「嫣子,給個謎語你猜猜——兩個盲人在擁抱。」

  金嫣說:「瞎抱。」

  「再給你一個謎語猜猜——兩個盲人在撫摸。」

  金嫣說:「瞎摸。」

  「再給你一個謎語猜猜——兩個盲人的悄悄話。」

  金嫣說:「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她們一口氣把「你瞎說」說了十幾遍,似乎一定要把這個天大的罪名安插在對方的頭上。兩個人各不相讓,突然笑了。開始還是悶著的,兩個女人的乳防就在對方的懷裡無聲地亂顫。這一顫對方就癢,只能讓開來,額頭卻頂在了一起。她們再也忍不住了。是小孔最先出的聲,小孔的這一聲感染了金嫣,金嫣也出聲了。金嫣的嗓門要比小孔大兩號,她的笑聲嚇人了,是從肚臍眼裡笑出來的,動用了丹田裡的力氣,直往外頭沖。金嫣這一笑把小孔的癢癢筋給勾起來了,小孔也扯開了嗓門,笑開了。兩個人都忘了是在推拿中心,忘了,徹底忘了;忘了自己是誰,徹底忘了。她們就覺得開心。開足了馬力去笑。痛快了,敞亮啊。她們的笑聲彼此激蕩,彼此鼓舞,像競賽,一聲壓過一聲,一聲又高過一聲。止不住了。幾乎就是咆哮。瘋了。癲狂了。發了癔症了。——舒坦啊!舒坦死了。

  休息區裡的盲人正擁擠在一起,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沙複明在。張宗琪也在。有他們在,有他們兩個磁鐵在,誰還會弄出什麼動靜來?不會了。連門外的雨聲都小心翼翼的。就在這樣的大寂靜裡,突然傳來了兩個女人的狂笑。所有的人旺了一下,腦袋側過去了。她們怎麼就這樣笑的呢,怎麼就高興成這樣呢,聽起來簡直就是奮不顧身。好玩了。所有人的臉上都掛上了微笑。張一光對王大夫說:「不會出人命吧王大夫?」王大夫也在微笑,笑眯眯地說:「兩個瘋丫頭。」但王大夫哪裡有心思在這裡說笑,弟弟的債務一共只有十五天的期限,一天一天的,迫在眉睫了。王大夫從耳朵上摸出一支香煙,一個人來到了門外。

  門外有一個飛簷,推拿師們吸煙通常就站在這裡。王大夫並不吸煙,不過客人們總有客氣的,做完了推拿之後,不少煙客都喜歡給推拿師們打上一梭子。閑下來的時候,王大夫偶爾也會點上一根,把玩把玩罷了。

  王大夫來到門外。可是,在門外聽過去,兩個瘋子的笑聲一樣地響亮。王大夫說了一聲「瘋了」,卻意外地發現飛簷的下面站了一個人。王大夫「唉」了一聲,那個人也「唉」了一聲,卻是泰來。

  王大夫和泰來平日裡的往來並不多,也就是同事之間的客氣罷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常態。現在,有意思了。既然他們的女朋友都好成那樣了,還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兩個人就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同時又有一點想法,似乎有必要熱乎一點。王大夫收起滿腹的心思,從耳朵上摘下一根香煙,是軟中華,客人交代過的。王大夫把軟中華遞到泰來的手上,說:「泰來,來。」泰來摸過去,是香煙。泰來說:「我不吸煙的。」王大夫說:「我也不吸。玩玩吧,難得這麼清閒。」王大夫把打火機遞過去,泰來點上了,王大夫再接過打火機,自己也點上了,關照說:「別咽進去。上癮就不好了。」

  這是泰來第一次吸煙。第一口就點在了過濾嘴上。他把香煙掉了個個,卻又被過濾嘴燙著了。泰來用舌頭舔了一下,這一次才算吸著了。泰來吸了一大口,用力把嘴唇抿嚴實了,好讓香煙從鼻孔裡溜出去。卻嗆著了,不停地咳。咳完了,泰來說:「好煙。」口吻仿佛很內行。

  「那當然。好煙。」

  他們就討論起香煙來了。可是,除了「好煙」,他們實在也說不出什麼來。說不出來就沉默。其實他們是想說話的,處在了沒話找話的狀態裡頭,不自在了。只能接著吸煙。這一來兩個人的香煙就吸得格外地快。不吸煙的人就是這樣,吸得都快。高唯正坐在服務台的裡口,透過落地玻璃,遠遠地望著門外的兩個男人,他們在吸煙。是兩小團暗紅色的火光。一亮,又一亮。

  泰來向來都是一個頂真的人。既然不會吸煙,反過來就把吸煙當成一件重要的工作來做了。每一口都很用功,吸得很到位,特別地深。十幾口下去一支煙居然吸完了。泰來把手伸到口袋裡去,摸出了一樣東西,也是煙。泰來給了王大夫一根,用十分老到的口吻對王大夫說:「大哥,再來一根。」

  兩個瘋女人的癲瘋終於停息了,想必這一刻她們又開始說悄悄話了吧。王大夫把煙續上了。遠遠地扔出煙頭,煙頭在雨天裡「嗞」了一聲,熄滅了。到底是做大哥的,王大夫終於找到話題了。王大夫說:「你和金嫣談得也有些時候了吧?」

  泰來說:「也——不長。」

  王大夫問:「什麼時候結?」

  泰來咂了一次嘴,是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樣子。想了半天,說:「你們呢?」

  「我們?」王大夫說,「我們不急。」

  「你們打算搞一個很隆重的婚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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