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不隆重。」王大夫說,「搞那麼隆重幹什麼,簡簡單單的。」王大夫意猶未盡,說:「結婚嘛,就是兩個人過日子。婚禮無所謂的。」王大夫想了一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家小孔也是這個意思。」

  終於找到知音了,徐泰來向王大夫的身邊靠了靠,欲言又止。最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麻煩呢。」

  「麻煩什麼?」

  泰來低聲說:「金嫣一定要一個隆重的婚禮,要不然,寧可不結婚。」

  「為什麼?」

  「她說,女人的這一輩子就是婚禮。」

  王大夫笑笑,說:「不至於的吧,女人的這一輩子怎麼可能就是婚禮呢?」

  「我看也不至於。」

  「金嫣還說什麼了?」

  「她說,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

  王大夫剛剛吸了一大口煙,聽著泰來的話,慢慢地,把香煙吐出去了。「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小孔為什麼就不是這樣的呢?王大夫突然就想起來了,關於婚禮,他其實並沒有和人家深入地討論過,她想早一點結,這個王大夫知道。但是,婚禮該怎麼操持,操辦到怎樣的一個規模,小孔從來也都沒有流露過。人家一直都是順從著自己的。這麼一想王大夫突然就覺得事態有些嚴峻,什麼時候得好好問問人家了。不能拿客氣當了福氣。

  「唉,」徐泰來抱怨說,「她就是要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怎麼說都不行。」

  「不至於吧?」王大夫自言自語地說。

  「你問問小孔就知道了。」徐泰來說,「我估計金嫣把心裡的話都告訴小孔了。」

  兩個男人站在飛簷的底下,各自憋了一肚子的話。是得好好談談了。即使是關於婚禮,兩個人都有滿腹的心思,完全應當和對方商量商量、討論討論的。總歸是沒有壞處。第二支香煙還沒有吸完,兩個人突然覺得,他們已經是連襟了。

  第十六章 王大夫

  一接到電話王大夫就知道事情不好。電話裡的聲音很好聽,好聽的聲音在「請」他回去,「請」他回到他的「家裡」去。好聽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聽上去像親人的召喚。但是王大夫心裡頭明白,這不是親人在召喚。

  半個月來,兩萬五千塊錢始終是一塊石頭,一直壓在王大夫的心坎上。王大夫是這麼勸自己的,別去想它,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也許就有辦法了。辦法還真的就有了,王大夫向沙複明預支了一萬塊錢的工資。一萬元,再加上王大夫過去的那點現款,王大夫還是把兩萬五千塊錢給湊齊了。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解釋,好在沙複明什麼也沒有問。

  現在的問題是,王大夫把兩萬五千塊錢拿在手上,輕輕地摩挲。摩挲來摩挲去,捨不得了。王大夫就想起了一位老前輩說過的話,那是一個盲眼的老女人。她說,錢是孩子,不經手不要緊,一經手就必須摟在懷裡。王大夫就心疼這筆錢,心口像流了血。他聞到了胸口的血腥氣味。冤啊。如果弟弟是為了買房子、討老婆、救命,給了也就給了。可這是怎樣的一筆糊塗賬?既不是買房子,也不是討老婆,更不是救命。是賭博。賭債是一個無底洞。這一次還上了,弟弟下一次再去賭了呢?弟弟再欠下二十五萬塊呢?他這個做哥哥的還活不活了?

  王大夫第一次恨起了自己。他為什麼是做哥哥的?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做冤大頭?憑什麼他要搶著站出來?真是用不著的。沒有他,地球一樣轉。這毛病得改。下一次一定得改。這一次當然不行。他承諾了。他是用舌頭承諾的。再怎麼說,一個人的舌頭永遠都不能瞎。舌頭要是瞎了,這個世界就全瞎了。

  欠債還錢,這是天理。從來就是。

  聽完了手機,王大夫把手機合上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這些日子王大夫一直把兩萬五千塊錢捆在自己的身上,就系在褲腰帶的內側。這個是馬虎不得的。王大夫掏出墨鏡,戴上了。一個人走上了大街。他站立在馬路的邊沿,大街一片漆黑,滿耳都是汽車的呼嘯。說呼嘯並不準確,汽車的輪子仿佛是從路面上「撕」過去的,每一輛汽車過去都像扒了地面的一層皮。

  ——這是最後的一次了,絕對是最後的一次。王大夫不停地告誡自己。從今往後,無論弟弟再發生什麼,他都不會過問了。此時此刻,王大夫的心已經和石頭一樣硬,和石頭一樣冷。這絕對是最後的一次。兩萬五,它們不是錢,它們是王大夫的贖罪券。只要把這兩萬五交出去,他王大夫就再也不欠這個世界了。他誰也不欠。什麼也不欠。遺憾當然也有,兩萬五千塊畢竟沒有得到一個好的去處,而是給了那樣的一幫王八蛋。你們就拿去吧,噎死你們!

  王大夫突然伸出了他的胳膊,氣派了。他要叫一輛出租車。操他媽的,兩萬五千塊錢都花出去了,還在乎這幾塊錢麼?花!痛痛快快地花!老子今天也要享受一下。老子還沒有坐過出租車呢。

  一輛出租車平平穩穩地靠在了王大夫的身邊,王大夫聽出來了,車子已經停在他的身邊了。但王大夫沒有伸手,他不知道出租車的車門該怎麼開。司機卻是個急性子,說:「上不上車?磨蹭什麼呢?」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緊張。他冒失了。他怎麼想起來叫出租車的呢?他壓根兒就不會坐出租車。王大夫在短暫的羞愧之後即刻鎮定了下來。他的心情很壞。非常壞。壞透了。王大夫說:「你喊什麼?下來。給我開門。」

  司機側過了腦袋,透過出租車的玻璃打量了王大夫一眼。王大夫戴著墨鏡,面色嚴峻。和所有的盲人一樣,王大夫的墨鏡特別大,顏色特別深,幾乎就是罩在眼睛上。司機知道了,他是個盲人。但是,不像。越看越不像。司機不知道今天遇上了哪一路的神仙。司機還是下來了,一邊瞟著王大夫,一邊給王大夫打開了出租車的車門。他一點也弄不清墨鏡的背後到底深藏著一副怎樣的眼睛。

  王大夫卻是全神貫注的。他突然就虛榮了,不想在這樣的時候露怯。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來他是一個盲人。依照車門的動靜,王大夫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他扶住門框,緩緩地鑽了進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