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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為什麼沒有?」完全是惱羞成怒,蠻不講理了。

  為什麼沒有?這還用說麼。金嫣認真起來了,說:「我就想留到結婚的那一天。」

  這一回小孔相信了。小孔就用手掌在金嫣的小肚子上漫無目的地摩挲。在女人的嘴裡,「那個什麼」永遠是重要的,兩個女人的言談一旦涉及了「那個什麼」,她們的關係就會質變,一下子抵達肝膽相照的境地。雨還在下,很猛烈。在推拉窗的玻璃上劈裡啪啦。兩個小女人一下子不鬧了,推拿房裡突然安靜下來。這安靜溫馨。像頭頂上的吸頂燈,有光,氤氳,漫漶,是個大概。其實還是黑色的。因為是黑色的,說溫馨又不確切了,是憂傷才對。小孔和金嫣各自交代了心頭的秘密,不說話了。也許是金嫣剛才把「結婚」這個詞說出來了,「結婚」這個詞就有點突然,有點突如其來。把她們嚇住了。兩個人就陷入了自己的心思。結婚哪,結婚,沒有走到這一步的人哪裡能知道這裡頭的滋味。這些日子她們被「結婚」弄得太苦悶了,戀愛不只是甜,戀愛也是苦。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推拿中心又是這麼一副樣子,會不會有大的變動都是說不定的,再一亂,天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天也不知道。

  小孔把金嫣的話聽在耳朵裡,心裡頭卻傷神了。「我就想留到結婚的那一天」,這句話她小孔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了。她已經徹底交代了,沒有什麼可以保留的了。所以,心裡頭就有點難受。小孔並不是後悔。她不後悔她和王大夫所做的那一切。問題是,金嫣敢把「那個什麼」留到「結婚的那一天」,暗地裡說明一個問題,金嫣對自己的婚姻有底。她有把握。正是這個「有把握」捅到了小孔的痛處。小孔對婚禮其實並不講究,草率一點無所謂,寒酸一點無所謂。但是,父親得在,母親得在,吃頓飯,這是最起碼的。

  然後,由父親鄭重其事地把女兒交到女婿的手上。現在,父母都不同意,她的婚禮還能算婚禮麼?看起來她的婚禮只能背著自己的父母了,做賊一樣,把自己鬼鬼祟祟地嫁出去了。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她小孔又虧欠了父母一回。還有一點也是十分重要的,小孔究竟是一個女人,到了結婚的前沿,總該是男方催促得緊湊一些才好,最好能看到男方的央求。愛是一回事,女人的感受卻是另外的一回事。小孔倒好,倒像是她在央求男方了,還落得了一番數落,你「急什麼?」小孔就覺得自己賤。比較下來,金嫣實在是太幸福、太幸運了。這麼一想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酸。還嫉妒。手裡頭也停止了。是哭的意思。真的就哭了,一顆淚珠子啪嗒一聲掉在了金嫣的小肚子上。

  金嫣的小肚子突然來了一滴水,放出了巴掌,在空中等。等了半天,原來是小孔的眼淚。金嫣一下子坐起身,捂住了小孔的手,小孔偏偏又抽回去了。小孔說:「嫣子,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多遠你都要告訴我,我一定要出現在你的婚禮上。」

  金嫣沒有答腔。她在心底「哼」了一聲,無聲地說,婚禮?她的婚禮又在哪裡?

  ——在泰來的面前,金嫣一直是強勢的。可是,強勢的人通常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當他們謀劃一件事的時候,他們會一廂情願。他們會認定了自己的主張就是他人的意見,不用考慮他人。金嫣一直在默無聲息地憧憬著她的婚禮,幾乎沒有和泰來商量過。——有一件事情金嫣一直都不知情,早在出門打工之前,泰來的父母就和泰來談妥了,到了泰來結婚的那一天,「家裡頭」不打算給泰來置辦了。原因很簡單,泰來未來的媳婦十有八九也是個盲人,兩個瞎子在村子裡結婚,不體面,也不好看,被人家笑話都是說不定的。泰來的父親乾脆給泰來挑明瞭,該花的錢「我們一分也不會少你的」,「都給你」。婚禮嘛,別辦了。泰來同意了。這其實也正是泰來的心思。泰來是在挖苦和譏笑當中長大的,心裡頭明白,村子裡並沒有自己的朋友,誰又能瞧得起他呢?連他的妹妹都不待見他。拿一筆錢多好。少說五六萬,多則七八萬。把這筆錢揣在自己的手上,又免去了一分丟人現眼的差事,多麼地實惠,是一筆划算的好買賣。

  泰來在金嫣的面前是這樣表述他們的婚禮的:「在我的心裡,我們的第一個吻就是婚禮,我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你的身上,我才不會燒錢給別人看呢。」

  泰來的表白很動情了,可以說,絲絲入扣。這樣的說話方式金嫣也是喜歡的,虔誠,憨厚,死心塌地,對愛情有無限的忠誠。這一來它也就浪漫了。但是,它是反婚禮的。金嫣在感動的同時欲哭無淚。

  既然小孔想參加金嫣的婚禮,金嫣把小孔的手拽過來了,把玩著小孔的手指頭,傷心了。金嫣說:「你就等吧。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

  「什麼意思?」

  「泰來不肯舉辦婚禮。」

  小孔不說話了。作為一個盲人,泰來的心思她自然能夠懂得。她理解的。「那你呢?」

  「我?」金嫣說,「我等。」

  「等到哪一天?」

  「我不知道。」金嫣說,「我願意等,等到三十歲,四十歲。」金嫣把她的額頭靠在了小孔的額頭上,小聲說:「我是女人哪。」金嫣後來的聲音就小了,補充說:「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沒有婚禮?」小孔聽出來了,金嫣微弱的氣息裡頭有一種固執,金嫣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全力以赴的,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誓言。

  作為一個女人,金嫣的心思小孔一樣懂。她一樣理解。小孔摟過金嫣的脖子,說:「我懂。」

  「還是你好哇。」金嫣說,「你和王大夫美滿哪。你們肯定會在我們前頭結婚的。丫頭,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告訴我。我要到你的婚禮上去,唱。我要把所有會唱的歌從頭到尾給你唱一遍。」

  話說到這一步,小孔不想在金嫣的面前隱瞞什麼了。再隱瞞就不配做金嫣的朋友了。小孔說:「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這句話金嫣剛才說過一遍的,小孔等於是把金嫣的話又還給金嫣了。

  這一回輪到金嫣吃驚了,金嫣吃驚地問:

  「為什麼?」

  「我和老王的事,我爸和我媽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

  「他們不許我嫁給一個全盲。」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唉,生活裡頭哪有什麼可以羡慕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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