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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小孔知道,和金嫣硬鬥,不是她的對手,只能給她這麼一個「態度」。金嫣也是知道的,小孔就是不喜歡她,沒什麼道理,硬湊肯定湊不上去。那就不往上湊。只要在王大夫的這一頭維持好一定的關係,行了。

  就是這樣的兩個女人突然走到一起去了。女人就這樣,不能有過節,一旦有了過節,再好起來,沒邊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再裝到對方的脖子上去。事實上也是這樣,小孔和金嫣好起來之後,兩個人動不動就要做出一副換腦袋的樣子,不是你把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就是我把腦袋擱在你的肩膀上,一天到晚都有傾訴不完的衷腸。連各自的男人都被她們撇在了一邊,一有空就嘀咕,就跟這個世界上就剩下她們兩個人似的。

  小孔和金嫣突然和好起緣于一次上鐘,依照次序,她們兩個被前臺杜莉同時安排到一間雙人間裡去了。來的是兩個男人,老闆和他的司機。老闆喝了酒,司機沒有。杜莉在安排人員的時候第一個報的是小孔,這一來小孔就攤上老闆了,而金嫣做的則是老闆的司機。

  小孔怕酒。主要是怕酒氣。聞不得。兩個客人剛剛躺下來,小孔就輕聲地歎了一口氣。說歎氣就有點誇張了,也就是鼻孔裡的出氣粗了一些。金嫣走到小孔的面前,什麼都沒有說,卻把老闆的生意接過去了。這個舉動實在出乎小孔的意料,心裡頭卻還是感謝了。金嫣怎麼知道自己害怕酒氣的呢?想必還是聽王大夫說的吧。小孔想,這個女人真的有量,自己都對她那樣了,她始終都能和王大夫有說有笑,私底下還能說點什麼。

  小孔害怕酒氣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在她幼小的記憶裡,父親一直都是酒氣熏天的。在兩歲的小孔盲眼之後,這個皖北的鄉村教師動不動就醉。醉了之後再帶著一身濃郁的酒氣跌跌撞撞地回家。父親一回家小孔的災難就開始了,他會把女兒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讓女兒「睜開眼」。女兒的眼睛其實是「睜」著的,只是看不見。父親卻瘋狂了,一遍又一遍地命令:「睜開!」女兒不是不努力,可女兒一直也弄不明白,到底怎樣才能算把眼睛「睜開」呢。父親便用他的雙手捏住女兒的上眼皮,幾乎就是撕。他一心要用他粗暴的指頭替可憐的女兒「睜開」她的眼睛。可是,這又有什麼用?這時候父親就出手了,開始打。女兒的母親還能怎麼辦,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自己的女兒。

  但真正讓小孔恐怖的還不是父親的打,真正恐怖的往往是第二天的上午。父親的酒醒了。醒酒之後的父親當然能看到女兒身上的傷,父親就哭。父親的哭喪心病狂。他摟住自己的親閨女,可以說呼天搶地。——這哪裡還是一個家,活脫脫地變成了人間地獄。母親不想讓女兒失去父親,她在忍。一直在忍。忍到女兒六歲,母親終於提出來了,她要離婚。父親不答應。不答應可以,母親提出了一個嚴厲的要求,為了女兒,你這一輩子不得再碰酒。父親靜默了一個下午,一個下午過去了,父親答應了。父親說,好。父親用一個「好」字乾淨徹底地戒絕了他的酒癮,從此沒有碰過女兒一根手指頭。父親一不做,二不休,為了他的女兒,他一個人去了醫院,悄悄做完了男性絕育手術。

  成長起來的小孔到底懂得了父親。這是一份不堪承載的父愛。它強烈,極端,畸形,病態,充滿了犧牲精神和令人動容的悲劇性。父親是多麼地愛自己啊,小孔是知道的,父親實在是愛自己的。為了這份愛,小孔做到了自強不息。但是,小孔對酒氣的恐懼卻終生都不能消除,它是烙鐵。小孔的記憶一碰上烙鐵就會冒出嗆人的糊味。

  當然,這一切金嫣都是不知道的。金嫣也沒有問。沒什麼好問的。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諱,每一個忌諱的背後都隱藏著不堪回首的糊味。

  可是不管怎麼說,就因為金嫣這麼一個小小的舉動,小孔對待金嫣的態度和善一些了。看起來這個女人並不壞。她就是那樣。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就是那麼一個「人兒」。骨髓卻是熱乎的。

  這一天下暴雨,推拿中心沒有什麼生意,兩個小女人不想呆在休息區裡,一起去了推拿房。——話又說回來了,這些日子又有誰願意呆在休息區呢。沙複明和張宗琪簡直就成了兩塊磁鐵,他們把相同的一極對在一起了,中間什麼都沒有,就是能感覺到他們在「頂」。他們會一直「頂」下去的,除非有一方願意翻一個個。

  沒有生意,閑著也是閑著,金嫣和小孔就決定給對方做推拿。這不是「推拿」,是「我伺候你一回」,然後呢,「你再伺候我一回」。蠻有趣的,蠻好玩的。她們做的是腹部減脂。所謂腹部減脂,就是對腹部實施高強度的搓、揉、摁、擠,捏,通過提高腹部溫度這個物理的方法,達到燃燒脂肪、減肥瘦身這麼一個宏偉的目的。必須指出,腹部減脂痛苦不堪,想一想就知道了,腹部沒有骨骼,穴位特別地集中,同時也格外地敏感,更何況女人的腹部又是那樣的嬌嫩。一把被推拿師揪住了,拽起來,使勁地擠,使勁地捏,疼起來和燒烤也差不多。但是,疼歸疼,腹部減脂的生意一直都很好。這說明什麼?說明女人們越來越珍惜自己了。沒有一個好腹部,好衣服怎麼穿?再好的面料、再好的款式效果都出不來。腹部是要緊的。疼算什麼,做女人哪有不疼的。

  金嫣和小孔並不胖。但是,兩個人都在戀愛中。哪有戀愛中的女人對自己的腹部是滿意的?都不滿意。很不滿意。原因不複雜,她要和十六七歲的時候比。「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戀愛中的女人都有一個基本的認知,自己的過去一直比現在好,男朋友沒趕上。只有通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才能讓自己的現在回到過去。她們永遠也不會原諒現有的腹部。

  小孔的手不大,力量卻出奇地好。金嫣很快就吃不消了。當然,小孔是故意的。畢竟是玩笑——你剛才把我弄得那麼疼,現在,輪到你了,你也嘗一嘗姑奶奶的手段。金嫣終於疼得吃不消了,脫口就出了一句粗口:「小賤人!」

  「小賤人」是很特殊的一聲罵,有閨密之間的浮浪,同時也有閨密之間的親昵。是咬一口的意思。兩個女人只有到了特定的火候才有可能成為對方的「小賤人」,一般的人斷然沒有如此這般的資格。我是「小賤人」,是吧?好。小孔不聲不響了,一把把金嫣腹部的皮肉拎了起來,死死地捏在了手上。「再說一遍?」小孔開開心心地說。金嫣是這樣的一號人,嘴上從來吃不得虧。金嫣說:「小賤人。」「再說一遍?」小孔手上的力量和「再說一遍」成正比了。金嫣的嘴巴張開了,已經張到了極限,不能更大了,直哈氣,求饒了。金嫣說:「小姐,不敢了,回頭我給你做使喚丫頭。」小孔鬆開手,松得很慢。這個小孔是有數的,放快了能疼死人。小孔說:「這還差不多。」張開手,放在金嫣平坦的腹部,輕輕地揉。打一巴掌,揉一巴掌,這是必須的。金嫣的腹部平平整整,不只是平整,還像瓷磚那樣分成了好幾塊,比小孔的好多了,小孔喜歡。

  小孔不只是揉,還撫摸。撫摸了幾下,小孔再一次把金嫣的皮肉輕輕地拎起來了,嘴巴卻伸到了她的耳邊。十分鬼祟地說:「小肚子浪死了。泰來喜歡的吧?——說!有沒有和泰來那個什麼?」

  金嫣似乎預料到了小孔的問題,她從不和泰來「那個什麼」。從不。金嫣伸直了大腿,篤篤定定地說:「沒有。我們熬得住。」這句話話裡頭有話了。小孔突然一陣害臊,有些走投無路,只好把金嫣的皮肉再一次拎起來,說:「說!有沒有?」金嫣疼得兩條腿一起蹺到了天上,浪得都沒邊了。金嫣喘著氣,說:「你這是屈打成招了嘛。」「還沒有?你看看你的兩條腿,為什麼蹺得這麼高?」金嫣愣了一下,撲哧卻笑了,說:「我哪裡知道——不打自招的東西!」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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