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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多麼值得慶倖啊!在瓦斯爆炸的時候,飛來的石頭只是刮去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他失去的是命根子而不是眼睛,他這個皇上還當得成麼?當不成了。

  張一光在推拿中心加倍地努力。道理很簡單,做得多,他就掙得多,掙得多,他就嫖得多。張一光在洗頭房一樣加倍地努力,道理同樣很簡單,在嫖這個問題上,他有他的硬指標,張一光必須嫖滿八十一個女人。書上說過的,每一個皇上都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總共是八十一個。等他嫖滿了八十一個女人,他就是皇上,起碼也是個業餘皇上。

  「愛妃!愛妃唉——」

  嚴格地說,在大部分情況下,張一光對井下的恐懼已經消除了。然而,只要一上班,由於黑暗的緣故,井下的感覺還在。張一光一直都擺脫不了和「弟兄們」一起在「井下」的錯覺。這一來張一光和推拿師們的關係有點特別,從張一光的這一頭來說,他一直拿他們當弟兄,渴望和他們成為弟兄,從另外的一頭來說呢,大部分盲人卻並不把張一光當作「自己人」。這裡頭既有年紀上的差別,更多卻還是來自他的「出身」。

  張一光在三十五歲之前一直是健全人,雖然眼睛沒了,但是,他的心性和他的習慣卻不是盲人的,還是一個健全的人。他沒有盲人的歷史,沒有盲校的經歷,沒有正規的、業務上的師從,怎麼說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怎麼可能是「自己人」呢。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張一光從「那個世界」出來了,卻並沒有真正地進入「這個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進來的,他是闖入者。闖入者註定了是孤獨的。

  孤獨的人就免不了尷尬。張一光的脾氣不穩定,和他的尷尬有關係。他的天性是熱烈的,輕浮的,真正的盲人卻偏于凝重和冷靜。人與人之間總要相處,這一來他的熱烈就不可避免地遇上了冷靜。以他的年紀,其實很屈尊了,委屈也就接踵而至。當委屈來臨的時候,他又缺少一個真正的盲人所必備的那種忍耐力,衝突就在所難免。張一光容易和別人衝突,衝突了之後又後悔,後悔了之後再挽救,一挽救又免不了紆尊降貴。委屈就是這麼來的。張一光在煤礦的時候也和別人有衝突,但是,那樣的衝突好解決,即使動了拳頭,一頓酒就解決了,拍一拍肩膀就過去了。兄弟們從來都不記仇。盲人卻不是這樣,盲人記仇。這是盲人根深蒂固的特徵。張一光的難處其實就在這裡,還沒有幾天,推拿中心的人都已經被他得罪光了,沒有一個體己的朋友。他在推拿中心倍感孤寂。

  孤寂的人不只是尷尬,還喜歡多管閒事。張一光愛管閒事。愛管閒事的人都有一個顯著的特徵,兩隻眼珠子滴溜溜的。張一光的兩隻眼珠子早就沒有了,他的兩隻耳朵就學會了滴溜溜。一「滴溜」,還「滴溜」出問題來了,小馬對嫂子「動心思」了。

  小馬終日沉醉在他的單相思裡頭,甜蜜得很,其實痛苦得很。是不能自拔的纏綿。張一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痛心了。小馬這樣下去太危險了,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他會毀在這上頭的。這傢伙不只是自作多情,還自作聰明,還自以為別人什麼都不知道。動不動就要用他的耳朵和鼻子緊緊地「盯」著「嫂子」,一「盯」就是二三十分鐘,連下巴都掛下來了。盲人自有盲人的眼睛,那就是耳朵和鼻子。如果換了一個正常人,你拿你的眼睛「盯著」一個女人試試?眼睛的秘密遲早都會被眼睛抓住的;同樣,耳朵和鼻子的秘密也遲早會被耳朵與鼻子抓住。小馬你怎麼能動「嫂子」的念頭!不能啊。一旦被抓住了,你在推拿中心還怎麼混得下去!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說,但什麼都沒有說並不意味著什麼都不知道。小馬你害人,害己。這心思是瓦斯。張一光已經斷定了,小馬通身洋溢的都是瓦斯的氣息,沒有一點氣味。沒有氣味的氣息才是最陰險的,稍不留神,瓦斯「轟」地就是一下,一倒一大片的。

  得救救他。救救這位迷了途的小兄弟。

  張一光其實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動過來動過去,張一光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張一光決定釜底抽薪。他瞭解小馬這個年紀的小公雞。想當初,張一光在礦上就是這樣,一天的活幹下來,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可是,上了床,身子骨卻又精神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婆。

  小馬到底還是被張一光哄進了洗頭房。小馬懵裡懵懂的,進去了。張一光安排得相當周到,等小馬真的明白過來,一切已經晚了。張一光給小馬安排的是小蠻。說起小蠻,可以說是張一光最為寵愛的一個愛妃了,在最近的一段日子裡,張一光寵倖的一直都是她。她在床上好。哄死人不償命。說實在的,把小蠻安排給小馬,張一光實在有些捨不得。但張一光鐵了心了,他必須捨得。得讓小馬嘗到甜頭。得讓他死心塌地地愛上洗頭房。小馬踏實了,「嫂子」在他的心裡就再也不會那麼鬧心了。

  第十五章 金嫣、小孔和泰來、王大夫

  人和人之間很有意思了,就在推拿中心的態勢一天一天嚴峻起來的時候,小孔和金嫣卻悄悄走到了一起,突然熱乎起來了。王大夫曾親耳聽見小孔私底下說過,她對金嫣的「印象」並不好一「這個女人」的身上有股子不那麼好的「味道」。就說穿佩,你瞧這個女人弄的,每走一步都有動靜,不是咣叮咣當,就是窸窸窣窣,時時刻刻都是把自己嫁出去的樣子。你總不能天天嫁人吧?——這說明了什麼?她招搖。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基本判斷,小孔和金嫣不對付,明擺著不是一路人的架勢。這一點推拿房裡的推拿師都聽出來了,小孔和其他人說話向來都乾脆,一和金嫣答腔,問題來了,拖聲拖氣的,其實也就是拿腔拿調了。王大夫為這件事專門說過她——何必呢?大家都是盲人,又都是出門在外的。小孔用她剛剛學來的南京話把王大夫打發回去了:「我管一呢。」

  小孔對金嫣的態度金嫣知道,並不往心裡去。不往心裡去是假的,只是不願意和小孔「一般見識」罷了。怎麼才能不「一般見識」呢?金嫣就專門找「她的男人」說話。這個醋小孔沒法吃,她又不是背地裡偷雞摸狗,人家大大方方的,開個玩笑還開不得了麼?再說了,她金嫣又不是沒有男朋友的人。金嫣是怎麼和王大夫說話的呢,舉一個例子,生意忙起來了,王大夫免不了要對客人這樣說:「對不起,實在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廁所。」金嫣就要把王大夫的話接過來,用體貼無比的腔調說:「去吧老王,又不是項鍊,老是帶在身上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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