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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疼,連小孔自己都吃了一驚,心疼他什麼呢?不可以的。就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刹那裡,小孔真的覺得自己是小馬的嫂子了。有點像半個母親。這個突如其來的身份是那樣的具有溫暖感,小孔就知道了,原來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希望小馬哪裡都好。

  當然,這樣的閃念是附帶的,小孔主要還是不好意思。人一不好意思就愚蠢了,這愚蠢又時常體現在故作聰明上。小孔對王大夫說:「給我帶什麼好吃的啦?」畫蛇添足了。

  王大夫有心思。他的心思很重。乾巴巴地磨蹭了一會兒,說:「沒帶。」

  個呆子!個二百五!說句謊能要你償命麼?

  張一光卻把話茬接了過來,說:「回去吧,回去吃吧。」

  這句話挺好笑的,很不幸,休息區裡沒有一個人笑。小孔害羞死了,尷尬死了,就好像她和王大夫之間的事都做在了明處。

  但小孔再尷尬也不能讓王大夫在這麼多人的面前失去了體面。小孔的臉滾燙,感覺自己的臉都大了一圈。小孔一把拉住王大夫的手,說:「走。」話是說得豪邁,心裡頭卻複雜,多多少少還是生了王大夫的氣了。

  這哪裡是商量借錢,倒騰來倒騰去,味道全變了。可事已至此,王大夫只能硬著頭皮,拉著小孔的手,出去了。畢竟心慌,一出門,腳底下被絆了一下,要不是小孔的手,王大夫早就一頭栽下去了。「你悠著點。」小孔說。她的聲音怪怪的,居然打起了顫。王大夫就控制了一下,這一控制,壞了。需要加倍的控制才能夠「悠著點」。

  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下早班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十一點。王大夫和小孔總共有一個小時。刨去路上所耗費的十七分鐘,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時間一共有四十三分鐘。四十三分鐘之後,張一光和季婷婷就「下早班」了。形勢是嚴峻的,逼人的。形勢決定了王大夫和小孔只能去爭分奪秒。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汗。現在,第一個問題來了:是在小孔的宿舍還是在王大夫的宿舍?他們喘息著,猶豫了。王大夫當機立斷,還是在自己的這邊。王大夫打開門,進去了,小孔又猶豫了一下,也進去了。幾乎就在小孔進門的同時,王大夫關上門,順手加上了保險。他們吻了。小孔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已經軟了,癱在了王大夫的懷裡。

  但他們馬上就分開了。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吻上。他們一邊吻一邊挪,剛挪到小馬的床邊,他們分開了。他們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了,所有的衣褲都散得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了上鋪,小孔剛剛躺下,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實在是孟浪了,再怎麼說他們也該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再一件一件放好了才是——盲人有盲人的麻煩,到了脫衣上床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衣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擺放一件。最下面的是襪子,然後,褲子,然後,上衣,然後,毛衣,然後,夾克或外套。

  只有這樣,起床的時候才有它的秩序,只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了。可誰讓他們孟浪了呢?衣褲散了一地不說,還是混雜的,脫倒是痛快了,可穿的時候怎麼辦?總不能「下早班」的都回來了,他們還在地板上摸襪子。說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傷心,說:「衣服,衣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問:「什麼衣服?」小孔說:「亂得一地,回頭還要穿呢!你快一點哪!」

  王大夫終於爬上來了。王大夫感覺到小孔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繃緊了,她過去可是從來都不這樣的。可王大夫哪裡來得及問,他的腦海裡全是時間的概念,小孔的腦海裡同樣充斥著時間的概念。他們得搶時間。為了搶時間,他們就必須爭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一陣劇烈的撞擊,王大夫一聲歎息,結束了。兩個人一起喘息了,喘息得厲害。小孔都沒有來得及讓喘息平息下來,說:「下來,快穿!」

  他們只能匆匆地擦拭,下床了,後悔得要死,剛才要是鎮靜一點多好啊。現在好了,每一樣衣物都要摸。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時間可不等人哪。這時候要是有人回來了那可如何是好!他們的手在忙,心裡頭其實已經慌了。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靜。兩個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鐘才把衣服穿上了,還是不放心,又用腦子檢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時候兩個人都已是一頭的汗。王大夫哪裡還顧得上擦汗,匆匆把門打開了,隨手抓起了自己的報時手錶,一摁,才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時間嚇了王大夫一大跳。還有三十六分鐘呢。這就是說,拋開路上的時間,拋開脫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時間,他們真正用於莋愛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鐘,也許只有幾十秒。

  這也許就是一個打工仔對他的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了。王大夫無語。三十六分鐘,這空餘出來的兩千一百六十秒都是他們搶來的,他沒有能獻給自己的女人,卻白白地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等待之中。他們在等什麼?等下早班的人回家。然後,向他們證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荒謬了。王大夫就愣在門口,無所事事,卻手足無措。只好提了一口氣,慢慢地又放下去了。像歎息。汗津津的。王大夫回到小孔的身邊,找到小孔的手,用心地撫摸。王大夫柔情似水。直到這個時候,王大夫的心坎裡才湧上無邊的珍惜與無邊的憐愛。他剛才都做什麼去了。寶貝,我的女人。心疼了。

  小孔也在疼。是身體。她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疼得厲害,身體的深處火辣辣的,比她的「第一次」還要疼。那一次的疼是一次證明,證明了他們的擁有。小孔就哭了——她無法表達她的幸福,她說不出來,只有哭。偏偏王大夫又是個呆子,一摸到小孔的淚水就拼命地說「對不起」。小孔的幸福只有一個詞才可以表達:傷心欲絕。那一次的疼是濕的,這一次呢,乾巴巴的。小孔哭不出來。她只是沮喪。她這是幹什麼?她這是幹什麼來了?她賤。沒有任何人侮辱她,但是,小孔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是她自己讓自己變成一條不知羞恥的母狗。

  「我們結婚吧。小孔突然抬起頭,一把抓住王大夫。

  「你說什麼?」

  小孔側過了腦袋,說:

  「我們結婚。」

  王大夫想了想,說:「什麼都還沒準備呢。」

  「不要準備。有你,有我,還要準備什麼?」小孔嘴裡的熱氣全部噴到王大夫的臉上了。

  「不是——沒錢麼。」

  「我不要你的錢。我有。用我的錢。我們只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

  「你的錢?這怎麼可以呢?」

  「那你說怎麼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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