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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王大夫的嘴唇動了兩下,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王大夫說:

  「你急什麼。」

  這句話傷人了。小孔一個姑娘,幾乎已經放棄了一個姑娘所有的矜持,都把結婚的事主動挑起來了。什麼是「急」,太難聽了。就好像小孔是一個扔不出去的破貨,急吼吼地上門來逼婚似的。至於麼?

  「我當然急。」小孔說,「我都這樣了,誰還肯要我?我不急,誰急?」

  這句話重了。兩個人剛剛從床上下來,小孔就說自己「都這樣了」,無論她的本意是什麼,在王大夫的這一頭都有了譴責的意味。小孔還是責怪他了。也是,睡的時候你興頭頭的,娶的時候你軟塌塌的,不說人話了嘛。可王大夫要錢哪。悶了半天,王大夫還是順從了,嘟噥著說:「那麼,結就結吧。」

  「什麼叫結就結吧?」小孔說。小孔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眼淚已經出來了,一下子想起了這些日子裡父母那邊的壓力,想起了小馬的意外舉動所帶來的諸多不便,都是因為誰?都是因為你!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傷心。南京我來了,你的心願也遂了,你哪裡還能體會我的一點難,哪裡還能體會我對你的那番好。「結就結吧」,這句話太讓人難堪了,聽得人心寒。小孔拖著哭腔大聲喊道:「姓王的,我跟著你千里迢迢跑到南京來,我等來的就是你的這句話?『結就結吧』,你還說不說人話?你和凳子結吧,你和椅子結吧,你和鞋墊子結吧,你和你自己結吧!我操你媽媽的!」

  借錢的事王大夫再也說不出口了。王大夫很難過。軟綿綿地說:「這個就是你不對了,你操我媽媽做什麼?」

  小孔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操你媽媽的。」

  第十一章 金嫣

  同事們一點都不知道,金嫣,還有泰來,他們的戀愛開始了。金嫣突然就把追求泰來的那股子瘋魔的勁頭收斂起來了,一個急轉身,成了淑女了。同事們在推拿中心很少看到金嫣的高調出擊,都很少聽到她的動靜了。人們反過來替徐泰來擔心,大勢不妙。

  其實,敲鑼打鼓的金嫣到底也沒有能夠走出盲人的戀愛常態。所謂盲人的戀愛常態,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了,鬧中取靜。他們大抵是這樣的,選擇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地坐下來,或者說,靜靜地抱一抱,或者說,靜靜地吻一吻,然後,手拉著手,一言不發。一般來說,戀愛中的年輕人都愛動,呼啦一下去了電影院,呼啦一下去了咖啡館,呼啦一下又去了風景區,你追我趕的,打情罵俏的,偷雞摸狗的。盲人們不是不想動,也想動,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麼辦呢?他們就把自己的身體收斂起來,轉變為一種守候。你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廝守了。他們的靜坐是漫長的,擁抱是漫長的,接吻也是漫長的,一點都不弄出動靜。如果沒有生意,他們可以這樣坐上一天。一點也不悶。要是生意來了,他們就分開。臨走的時候一方還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臉,小聲說:「等著我啊。」或者乾脆,什麼都不說,兩隻手卻依依不捨了,是相依為命的樣子,直到身體已經離得很遠,兩個人的食指還要再扣上一會兒。

  就態勢而言,金嫣的戀愛並沒有走出常態。其實,金嫣到底與眾不同,還是不一般了。她慵懶了,開始了她的另一個等待。等什麼呢?她的婚禮。金嫣一邊等,一邊想。只要一坐到泰來的身邊,她的思緒必然會沿著她的婚禮有去無回。

  金嫣的腦袋其實是一個硬盤,儲存得最多的則是婚禮。如果不是眼睛不方便,金嫣也許可以做一個婚慶公司的主題策劃。在這方面,她是博學的。她的博學為她的遐想提供了無限開闊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金嫣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想婚禮」。

  中式婚禮金嫣其實並不喜歡。它的特徵和缺點是顯而易見的,主要圍繞著吃。因為客人都出了份子,所以,客人們要拼命地吃回去。這個吃當然也包括喝,一喝,麻煩來了。難免有人會喝多,那些酒席上的好漢就成了主角,搶戲了。中式婚禮最大的弊端就是主題分散,很難烘托出一個眾星捧月的效果。也俗。必須承認,雖然中國人自稱自己是禮儀之邦,其實中國人很不懂得禮儀。看看酒席的最後吧,杯盤狼藉。髒,亂,還咣叮咣當的。可是,話又得分兩頭去說了,中式婚禮自有中式婚禮迷人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洞房。金嫣對洞房一直有一個高度的概括,兩個字,悶騷。性感了。

  一定是泰來的父親事先和客人們打過招呼了,婚慶的酒席剛剛結束,客人們剔著牙,打著酒嗝,三三兩兩地走了。金嫣和泰來被司儀領進了洞房。金嫣和泰來肩並著肩,一起坐在床沿上。泰來的母親,這個滿臉皺紋的女人對自己的兒子交代了幾句,倒退著,卻又是合不攏嘴地退出去了。她用她的雙手把洞房的房門反掩起來,合上了。透過紅蓋頭,金嫣看見紅蠟燭的火苗欠了一下身子,然後,再一次亭亭玉立了。它們挺立在那裡,千嬌百媚,嫩黃嫩黃的。寶塔式的蠟燭周身通紅,在它的側面,是鎦金的紅雙喜圖案。

  就蠟燭的燭光而言,它通明。然而,放大到整個洞房,燭光其實又是昏暗的,只能照亮新娘子的半個側面。金嫣的另一邊卻留在了神秘的黑暗裡。這正是燭光的好,是燭光最為獨到的地方——它能讓每一樣東西都處在半抱琵琶的狀態之中。但是,新娘子的這半邊亮卻到底不同於一般,猩紅猩紅的,因為紅而亮,因為亮而紅。新娘子的上衣和蓋頭都是用鮮紅的緞子裁剪出來的,一遇上燭光它就擁有了生命,因為曇花一現,所以洶湧澎湃。這一來洞房裡的畫面就給人一種錯覺,蠟燭不顧其餘,它把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到新娘子的這一邊了,嚴格地說,半面。別的都是黑色的,它們的使命是烘托。半個新娘子在豔。紅彤彤,暖洋洋。她端坐在床沿,羞赧,嫵媚,安寧,寂靜,嬌花照水。

  金嫣是被泰來用一根紅綢緞拉到洞房裡來的。紅綢緞的中間被紮成了一個碗口大的花。另外的一條紅綢緞則捆在泰來的身上,類似於五花大綁,滑稽得很,在泰來的胸前同樣紮了一朵碗口大的花。金嫣被泰來一直拉到了婚床前,金嫣不是用手,而是依靠腰肢的扭轉,用她的屁股找到了床沿,落座了。萬籟俱寂。全世界只有一樣東西還能夠發出聲音,那就是新娘子的心臟。撲通。撲通。撲通。怎麼好呢。她的心和萬籟俱寂的世界一點也不相稱,都能把自己羞愧死。

  金嫣並不害羞。金嫣從來都不是一個害羞的姑娘,相反,她的身上有一股男人氣,豪邁,近乎莽撞。如果不是眼疾,她也許就是一個縱橫四海的巾幗英雄。但是,這畢竟是結婚一不,不能叫結婚,叫成親。金嫣在成親的這一天願意害羞。不害羞也要害羞,慢慢地學。

  泰來終於挪過來了。他們兩個人的肩膀已經有了接觸了。金嫣的肩膀突然松了一下,鐲子掉下來了,從小臂一直落到金嫣的手腕。手鐲自然有手鐲的光芒,潤潤的,油油的,像凝結的脂肪,像新娘子特有的反光。泰來先是撫弄了一番玉手鐲,最終,把金嫣的手背捂在了掌心裡。金嫣的手裡還捏著手絹,她能做的只有一樣,捏緊手絹,說什麼也不能放。

  現在,高潮終於來到了。泰來把金嫣的紅蓋頭拽下來了。當紅蓋頭從金嫣的面部滑落下來的時候,金嫣,這個豪邁的姑娘,到底害羞了。他吻了她。不。不是吻,是親。他親了她,是嘴。他們親嘴了。他的嘴唇和口腔裡的氣息滾燙。

  「我好不好?」金嫣問。這句話金嫣一定要問的。

  「好。」

  「你疼我不疼我?」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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