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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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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了襠裡的錢吧?」王大夫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平心靜氣。他怕弟弟生氣,他一生氣就會把電話掛了。 「是啊。」 「人家找上門來了。」 「他找上門就是了。」弟弟說,「多大事。」 「什麼叫找上門就是了?你躲到安徽去了,爸爸媽媽躲到哪裡去?」 「為什麼要躲?我們只是爬了一趟黃山。」 「那你為什麼把手機關了?」 「手機沒錢了嘛,沒錢了開機做什麼?」 王大夫語塞了。他聽出來了,弟弟真的沒有躲,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躲起來」的樣子。他的口吻與語氣都坦坦蕩蕩,裝不出來的。弟弟真是一個偉人,他的心胸無比開闊,他永遠都能夠舉重若輕。王大夫急了,一急聲調就大了:「你怎麼就不愁呢?欠了那麼多的錢!」 「愁什麼?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們對父母親動刀子?!」 「他動就是了。煩不了那麼多。多大事?才幾個錢?誰會為了這幾個錢動刀子。」 「欠錢怎麼能不還呢?」王大夫說。 「我沒說不還哪。」 「那你還哪。」 「我沒錢哪。」 「沒錢你也要還哪。」 「你急什麼呢?你——急什麼?」弟弟說,「放著好日子不過。」 弟弟笑了。王大夫沒有聽見笑聲,但是,王大夫感覺出來了,弟弟在安徽笑。弟弟這一笑王大夫就覺得自己猥瑣得不行,從頭到腳都沒有活出一個人樣。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慚愧,匆匆把手機關了。 王大夫站在馬路的邊沿,茫然四顧。 王大夫想起來了,在南京,老百姓對弟弟這樣的人有一個稱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大夫現在知道了,「活老鬼」是神奇的,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暗藏著妖魅的魔力。每個人都擔心他們活不下去,可他們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們既在生活的外面,也在生活的裡面;既在生活的最低處,也在生活的最高處。他們不樂觀,也不悲觀,他們的臉上永遠懸掛著無聲的微笑。他們有一個最為顯著的特徵,也可以說,招牌。那是他們的口頭禪。這個口頭禪涵蓋了他們全部的哲學,「煩不了那麼多」,「多大事」。——無論遇上天大的麻煩,「多大事」?「煩不了那麼多」。 「多大事」,太陽就落下去了。「煩不了那麼多」,太陽又升上來了。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來,「煩不了那麼多」。太陽每天都會落下去,「多大事」? 回到推拿中心的時候小孔還在上鐘。王大夫卻懶了,陷在了沙發裡,不願意再動彈,滿腦子都是錢。不管怎麼說,在錢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打算做兩手的準備。先把錢預備好,這總是沒錯的。誰讓弟弟是作為自己的補充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王大夫決定了,也讓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補充。王大夫黑咕隆咚地,笑了。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補」。拆東牆,補西牆,拆西牆,補東牆。拆南牆,補北牆,拆北牆,補南牆。拆內牆,補外牆,拆外牆,補內牆。拆高牆,補矮牆,拆矮牆,補高牆。拆吧,補吧。拆到最後,補到最後,生活會原封不動,卻可以煥然一新。 從理論上說,向小孔借錢不該有什麼問題。但是,話還是要說到位。小孔在金錢這個問題上向來是不好說話的。商量商量看吧。十點鐘不到,小孔下鐘了,王大夫便把沙複明拉到了門外,小聲地告訴沙老闆,他想和小孔「下早班」,「先回去」。所謂「下早班」,是推拿中心針對「上早班」而制定的一項規定。推拿中心在上午十點之前畢竟沒什麼生意,所以,大部分推拿師的正常上班時間是上午的十點。但是,推拿中心的大門總不能在上午十點鐘還鎖著吧,就必須有人先過來。這個先過來的一小部分就叫「上早班」。既然要「上早班」,「上早班」的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可以提前一個小時「下早班」,這才公平。沙複明摁了一下報時手錶,北京時間晚上十點,離「下早班」還有一個小時呢。 沙複明的管理向來嚴格。在上下班這個問題上,他一直都是一視同仁的。剛剛想說些什麼,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是戀人。王大夫畢竟也是第一次開口,難得了。管理要嚴,但人性化管理總還是要講。沙複明說:「行啊。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一個小時你要還我。下不為例。」王大夫說:「那當然。」王大夫還沒有來得及轉身,沙複明的巴掌已經摸到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又拍了兩下。 這最後的巴掌意味深長了。王大夫突然就醒悟過來了,一醒悟過來就很不好意思。「不是。」王大夫連忙說。「不是」什麼呢,王大夫又不好解釋了。沙複明倒是痛快,說:「快走吧。」這就更加地意味深長了。王大夫慚愧死了,什麼也沒法說,只能硬著頭皮回到休息區,來到小孔的面前,輕聲說:「小孔,我和老闆說過了,我們先回家吧。」王大夫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聲音過於鬼祟了。 小孔不知情,偏偏又是個直腸子,大聲問:「還早呢,這麼早回家做什麼?」 但話一出口小孔就明白了。王大夫這樣鬼祟,「回家」還能「做」什麼。小孔的血液「噬」的一聲,速度上來了。 小馬呆在他的角落裡,突然乾咳了一聲。小馬的這一聲乾咳在這樣的情境底下有點怪異了。也許並不怪異,可是,小孔聽起來卻特別的怪異。自從小馬做出了那樣慌亂的舉動,小馬一直很緊張,小孔也一直很緊張,他們的關係就更緊張了。當然,很私密。小馬緊張是有緣由的,畢竟他害怕敗露。小孔卻是害怕小馬再一次莽撞。緊張的結果是兩個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體上有什麼磕碰。這一來各自的心裡反而有對方了。 咳嗽完了小馬就站起了身子,一個人往門外摸。他的膝蓋似乎撞在什麼東西上了。小孔沒有掉頭,卻從小馬的背後看到了一片浩渺的虛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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