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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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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縱的語調抒情了。沙複明感覺到了向天縱對自己的崇敬。他的身體像一個氣球,被氣筒充起來了,即刻就有了飄飄欲仙的好感受。十六歲的沙複明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算是回答了。想了想,不合適,就改了一句,十分認真地說:「我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 酒吧裡的背景音樂像遊絲一樣,繚繞著,糾纏著,有了揮之不去的纏綿。就在這樣的纏綿裡,向天縱做出了一個出格的舉動,她放下沙複明,拉起沙複明的手,把它們貼到自己的面龐上去了。這一來其實是沙複明捂著向天縱的面龐了。沙複明的手不敢動。沙複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敢動。還是向天縱自己動了,她的脖子扭動了兩下,替沙複明完成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撫摸。 就在酒吧的不遠處,左前方,一個角落裡頭,正坐著一個高大的高中男生。他是第十四中學籃球隊的主力中鋒,他的懷裡歪著一個桃紅柳綠的小女生。這是沙複明不可能知道的。主力中鋒的懷抱在四天之前還屬向天縱,但是,它現在已經被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給霸佔了。向天縱的心正在流血,她不服輸。她要有所行動。向天縱就是在「有所行動」的路上遇見沙複明的,想都沒有想,一把就把沙複明的手拉過來了。她_定要拉著一個男生出現在主力中鋒的面前。 向天縱的耳朵「在聽」沙複明,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左前方。她一直都盯著那一對「狗男女」。主力中鋒正望著窗外。向天縱的眼睛卻在挑釁。而桃紅柳綠的「小女人」也在挑釁。但是,這挑釁是可愛的,她們的目光都沒有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氣勢,相反,內容是幸福的,柔和的。她們在競賽,這是她們的奧林匹克。她們就是要比較一下,看看誰的目光更柔、更輕、更媚,一句話,她們在比誰更快樂、更幸福。作為一個勝利者,「小女人」目光更為曼妙,是嫵媚的姿態,還有「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勁頭。向天縱怎麼能輸給她?向天縱就不看這個小妖精了,她轉過目光,凝視著沙複明,她的目光越來越迷蒙了,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是排山倒海般的心滿意足——跟我來這一套,你還嫩了點,少來!你的眼睛那麼閃亮全是因為你的隱形眼鏡,別以為我不知道! 沙複明看不見,但是,這不等於說,他對情意綿綿毫無知覺。他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左前方的秘密。幸福就這麼來了,猝不及防。 「逃課好不好?」 「好。」 「你開心不開心?」 沙複明動了動嘴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要讓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描述現在的心境是困難的。沙複明的腦子亂了,但是,還沒有糊塗。沒糊塗就記得唐詩。沙複明說:「此情可待成追憶。」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回答分外滿意。 向天縱靠在了沙複明的懷裡,說:「我就想這麼坐下去。一輩子。」 沙複明往嘴裡送了一塊冰。他把冰含在嘴裡。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塊卻在熊熊燃燒。 沙複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愛情是從哪裡來的,又到哪裡去了。他的愛情並沒有在酒吧裡持續「一輩子」,他可憐的「小愛情」只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然後,沒了。徹底沒了。兩個多小時,短暫的時光;兩個多小時,漫長的歲月。兩個多小時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歲月」,沙複明還是在後來的日子裡體會到的。他的愛情再也沒有了蹤影,無疾而終。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沙複明只有「追憶」,只有夢。在沙複明的夢裡,一直有兩樣東西,一樣是手,一樣是冰。手是纏繞的,嫋娜的,天花亂墜的,淙淙作響的;突然,它就結成了冰。冰是多麼的頑固,無論夢的溫度怎樣地偏執,冰一直是冰,它們漂浮在沙複明的記憶裡,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讓沙複明永遠也不能釋懷的是,那些冰始終保持著手的形狀,五指併攏在一起,沒有手指縫。水面上漂滿了手,冰冷,堅硬,浩浩蕩蕩。 兩個多小時的「小愛情」對沙複明後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雙眼睛,能夠發出目光的眼睛。他對自己的愛情與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長眼睛的愛情。只有眼睛才能幫助他進入「主流社會」。 沙複明的婚姻就這樣讓自己拖下來了。眼睛,主流社會,這兩個關鍵詞封閉了沙複明。它們不再是婚戀的要求,簡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決心與毅力去浪費時光。 一般來說,盲人在戀愛的時候都希望找一個視力比自己好的人,這裡頭既有現實的需要,也有虛榮的成分。這一點在女孩子的這一頭更為顯著了,她們要攀比。一旦找到一個視力正常的健全人,絕對是生命裡的光榮,需要額外的慶祝。 沙複明不虛榮。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沒有眼睛,他願意一輩子不戀愛,一輩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無力了。信仰是一個多麼虛妄的東西,有時候,它的崩潰僅僅來自於一次內心的活動。 內心的活動不只是內心的活動,它還有相匹配的行為。利用午飯過後一小段清閒的時光,沙複明來到休息廳的門口,敲了敲休息區的房門。沙複明說:「都紅。」都紅站起來了。沙複明說:「來一下。」公事公辦了。 「來一下」幹什麼,沙複明也不交代,只坐在推拿床上,不動。都紅又能做什麼呢?站在一邊,也不動。都紅是有些擔憂的,老闆最近的一些日子一直悶悶不樂,會不會和自己有什麼瓜葛?她還不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正式員工呢。都紅便把近幾天的言談和舉止都捋了一遍,沒有什麼不妥當,心裡頭也就稍稍放寬了些。都紅說:「老闆,放鬆哪兒?」 老闆就是不說話,也沒有指定都紅去放鬆哪兒。都紅一點都不知道,沙複明的胳膊已經抬起來了,兩隻手懸浮在半空。它們想撫摸都紅的臉。它們想在都紅的臉上驗證並認識那個叫做「美」的東西。那雙手卻始終在猶豫。不敢。沙複明最終還是抓住了都紅的手。都紅的手冰涼。卻不是冰。沒有一點堅硬的跡象。柔軟了。像記憶裡的感動。都紅的手像手。一共有五個手指頭。沙複明一根又一根地撫摸,沙複明很快就從都紅的手上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新發現,都紅的手有四個手指縫。沙複明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經插到都紅的手指縫裡去了。原來是嚴絲合縫的。到了這個時候沙複明終於意識到了,不是都紅的手冰涼,而是自己的手冰涼。卻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見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湧的跡象。 沙複明孟浪了,突然拽過都紅的手。他要搶在融化之前完成一項等待已久的舉動。他把都紅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幫子上。都紅不敢動。沙複明的腦袋輕輕的一個搖晃,都紅就撫摸他了。都紅是多麼的暖和啊。 「老闆,這樣不好吧。」 這是一個多麼漫長的夢,穿越了如此不堪的歲月。原來就在這裡。一步都不曾離開。 「留下吧,」沙複明說,「都紅,永遠留下。」 都紅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全是汗。都紅說:「沙老闆,這不成交易了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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