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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八章 小馬

  嫂子突然就不到「男生」這邊來了。有些日子不來了。

  小馬其實已經感覺出來了,嫂子這樣做是在回避自己。在宿舍裡是這樣,在推拿房也是這樣。

  從嫂子回避小馬的那一刻起,小馬就開始了他的憂傷。但是,嫂子為什麼要回避自己呢?小馬憂傷的臉上平白無故地浮上了笑容。很淺,稍縱即逝。小馬看到了回避的背後所隱藏的內容。

  嫂子的氣味。嫂子頭髮的氣味。濕漉漉的氣味。嫂子「該有」的「有」。嫂子「該沒」的「沒」。

  小馬沉默了,像嫂子的氣味一樣沉默。小馬平日裡就沉默,所以,外人是看不出他的變化來的。只有小馬自己才能夠知道,這不一樣。他過去的沉默是沉默,現在的沉默則是沉默中的沉默。

  什麼是沉默呢?什麼是沉默中的沉默呢?小馬都知道。

  ——小馬在沉默的時候大多都是靜坐在那裡,外人「看」上去無比地安靜。其實,小馬的安靜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麼。他的玩具是時間。

  小馬不用手錶,沒有時鐘。輪到他上鐘了,小馬會踩著幽靜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個小時之後,小馬對客人說一聲「好了」,然後,踩著幽靜的步伐離開,不會多出一分鐘,也不會少掉一分鐘。小馬有一絕,小馬對時間的判斷有著驚人的稟賦,對他來說,時間有它的物質性,具體,具象,有它的周長,有它的面積,有它的體積,還有它的質地和重量。小馬是九歲的那一年知道「時間」這麼一個東西的,但是,那時候的「時間」還不是他的玩具。在沒有玩具的日子裡,他的眉梢不停地在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睜開眼睛。他心存僥倖,希望有奇跡。那時候的小馬沒日沒夜地期盼著這樣一個早晨的來臨:一覺醒來,他的目光像兩隻釘子一樣從眼眶的內部奪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隨著常人永遠也無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邊緣。

  四年之後,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用他無與倫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寧了。他把時間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馬至今還記得家裡的那只老式臺鐘。圓圓的,裡面有一根時針、一根分針和一根秒針。秒針的頂端有一個紅色的三角。九歲的小馬一直以為時間是一個囚徒,被關在一塊圓形玻璃的背後。九歲的小馬同樣錯誤地以為時間是一個紅色的指針,每隔一秒鐘就「哢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小馬整天抱著這台老式的時鐘,分分秒秒都和它為伍。他把時鐘抱在懷裡,和「哢嚓」玩起來了。「哢嚓」去了,「哢嚓」又來了。可是,不管是去了還是來了,不管「哢嚓」是多麼的紛繁、複雜,它顯示出了它的節奏,這才是最要緊的。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恒久的,耐心的,永無止境的。

  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時間在「哢嚓」。它不是時間,它是哢嚓。它不是哢嚓,它是時間。哢嚓讓他喜歡。他喜歡上時間了。

  事實上,小馬在一年之後就把那只老式的臺鐘捨棄了。他不需要。他自己已經會哢嚓了。他的身體擁有了哢嚓的節奏,絕對不可能錯。時間在他身體的內部,在哢嚓。不要動腦子,不用分神,在什麼情況下他自己都能夠哢嚓。他已經是一隻新式的臺鐘了。但是,他比鐘生動,他吃飯,還睡覺,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這是小馬對自己比較滿意的地方。他吃飯的時候會把米飯吃得哢嚓哢嚓的,他呼吸的時候也能把進氣和出氣弄得哢嚓哢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個哢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個哢嚓。當然,睡覺的時候除外。可是,一覺醒來,他的身體就自動地哢嚓起來了。他在哢嚓。

  小馬不滿足於哢嚓。這種不滿給小馬帶來了嶄新的快樂。他不只是在時間裡頭,他其實是可以和時間玩的。時間的玩法有多種多樣,最簡單的一種則是組裝。

  「哢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個長度,一秒也可以是一個寬度。既然如此,「哢嚓」完全可以是一個正方形的幾何面,像馬賽克,四四方方的。小馬就開始拼湊,他把這些四四方方的馬賽克拼湊在一起,「哢嚓」一塊,「哢嚓」又一塊。它們連接起來了。「哢嚓」是源源不斷的,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兩個星期過去了,小馬抬起頭來,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博大的事實,大地遼闊無邊,鋪滿了「哢嚓」,溝壑縱橫,平平整整。沒有一棵草。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座建築物。沒有一根電線杆子。即使是—個盲人騎著盲馬,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樣縱情馳奔。小馬沒有動,耳邊卻響起了呼呼的風聲。他的頭髮在腦後飄起來了。

  時間一久,小馬感到了組裝的單調,也可以說,建設的單調。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建的,那麼,所有的東西就必須由人來拆。瘋狂的念頭出現了,小馬要破壞。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個假定:—個標準的下午是五個小時。這一來就好辦了,他把五個小時劃分成五個等份,先拿出一個,一小時。他把一小時分成了六十個等份,一分鐘就出現了;再分,這一來最精細的部分就出現了,是秒。哢嚓來了。哢嚓一下他拿掉一塊,再哢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塊。等最後—個哢嚓被他拆除之後,一個開闊無邊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蕩蕩的笑容浮現在了小馬的臉上。一個多麼壯麗的下午啊,它哪裡去了呢?是誰把它拆散的?它被誰放在了什麼地方?這是一個秘密。是謎。

  再換一個角度,再換一種方法,時間還可以玩。小馬就嘗試著讓自己和時間一起動。時鐘是圓的,小馬的運動就必然是圓周運動。在圓周的邊緣,小馬周而復始。大約玩了兩三個月,小馬問了自己—個問題,時間為什麼一定是圓形的呢?時間完全可以是一個三角!每一個小時都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於二十分鐘。每一分鐘也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於二十秒。就這樣又玩了一些日子,一個更大膽、更狂放的念頭出現在了小馬的腦海中——時間的兩頭為什麼要連接起來呢?沒有必要。

  可不可把時間打開呢?誰規定不能打開的呢?小馬當即就做了一個新鮮的嘗試,他假定時間是一條豎立的直線,哢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依此類推。小馬開始往上爬了——事實很快就證明了,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小馬。兩個小時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小馬始終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但小馬突然意識到了,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已經來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雲端。這個發現嚇出了小馬一身的冷汗,他興奮而又驚悚,主要是恐高。可是,小馬是聰明的,冷靜的,他把自己的兩隻手握緊了,這就保證了他不會從高不可攀的高空摔下來。他是懸空的,無依無靠。天哪。天哪。天哪!他在天上。這太驚險、太刺激了。這時候,哪怕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閃念都足以使小馬粉身碎骨。

  是冷靜與鎮定幫了小馬的忙。小馬做出了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怎麼爬上來的,他就怎麼爬下去。小馬吸了一口氣,開始往下爬。還是一個哢嚓一步。小馬耐著性子,哢嚓。哢嚓。哢嚓……七百二十個哢嚓過去了,僅僅是七百二十個哢嚓,奇跡發生了,小馬的屁股勝利抵達了他的座位。這是一次英武的冒險,這同樣又是一次艱難的自救。小馬一身的冷汗,他扶住椅子,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了。他成功了,成功啦!小馬幸福無比,振奮異常。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狂放,在無人的客廳裡大聲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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