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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問題是,「美」有力量。它擁有無可比擬的凝聚力。反過來說,它給了你驅動力。它逼著你,要挾著你,讓你對它做出反應。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說是都紅的「美」吸引了沙複明,不如說是導演對「美」的讚歎吸引了他。導演的讚歎太令人讚歎了,「美」怎麼會讓一個人那樣的呢?它具有怎樣的魔法?

  足足被「美」糾纏了一個星期,沙複明扛不住了。瞅准了一個空當,沙複明鬼鬼祟祟地把都紅叫了過來,他想「看一看」她的「業務」。都紅進來了,沙複明關上門,一隻手卻摸到了牆壁上的開關,「啪」的一聲,燈打開了。燈光很黑,和沙複明的瞳孔一樣黑。為什麼一定要開燈呢?沙複明想了想,也沒有想出什麼結果來。考核完畢,沙複明說:「很好。」人卻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了。他只好笑,他的笑聲前言不搭後語,最終,沙複明拿出一種嬉戲的、甚至是油滑的口吻,說:「都紅,大家都說你美,能不能把你的『美』說給我聽聽?」

  「老闆你開玩笑了。」都紅說。都紅這樣說得體了。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什麼比謙虛更能夠顯得有涵養呢。「人家也是開玩笑。」

  沙複明收斂起笑容,嚴肅地指出:「這不是玩笑。」

  都紅愣了一下,差不多都被沙老闆的嚴肅嚇住了。「我哪裡能知道,」都紅說,「我和你一樣,什麼也看不見的。」

  這個回答其實並不意外。可是,沙複明意外。不只是意外,準確地說,沙複明受到了意外的一擊。他的上身向後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像是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美」的當事人居然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這讓沙複明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悲哀。這悲哀闃然不動,卻能夠興風作浪。

  沙複明無限地疲憊,他決定放棄,放棄這個妖言惑眾的、騙局一般的「美」。但沙複明低估了「美」的能力——它是誘惑的,它擁有不可抗拒的勾引。它是漩渦,周而復始,危險而又迷人。沙複明陷進去了,不停地沉溺。

  「美」是災難。它降臨了,輕柔而又緩慢。

  胃卻疼了。它不該這樣疼的。它比平時早到了兩個小時。

  就在忍受胃疼的過程中,沙複明無緣無故地恨起了導演,還有導演身邊的那個女人。如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客人,他們對都紅說:「小姑娘,你真漂亮啊!」沙複明還會往心裡去麼?不會。可這句話偏偏就是一個藝術家說出來的,還帶著一股濃郁的文藝腔。像播音。他們說什麼也不該闖入「沙宗琪推拿中心」。藝術家是禍首。柏拉圖一心想把藝術家從他的「理想國」當中驅逐出去,對的。他們就會蠱惑人心。當然,這是氣話了。沙複明從心底裡感謝導演和那個女人。沙複明感謝他們的發現。是他們發現並送來了一個黑暗的、撩人的、卻又是溫暖的春天。

  如果春天來了,夏天還會遠麼?沙複明聞到了都紅作為一朵迎春花的氣息。

  但沙複明究竟悲哀。沙複明很快就意識到了,即使到了鍾情的時刻,盲人們所依靠的依然是「別人」的判斷。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樣,到了戀愛的關頭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戀人的長相。但是,有一點又不一樣了,盲人們不得不把「別人」的意見記在心上,做算術一樣,一點一點地運算,最後,得到的答案仿佛是私人的,骨子裡,是公共的。盲人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的評頭論足裡,沒有我,只有他,只有導演,只有導演們。就在「別人」的評頭論足裡,盲人擁有了盲人的一見鍾情,盲人擁有了盲人的驚鴻一瞥或驚豔一絕。

  說起來沙複明曾經有過一次驚鴻一瞥,那可是真正的驚鴻一瞥,在沙複明十六歲的那一年。那時候沙複明還是一個在校就讀的中學生。十六歲的中學生哪裡能想得到,他在馬路上居然會撞上了愛情。

  沙複明至今都還記得那個豔陽如注的夏日午後,陽光照耀在他的額頭上,鋪張而又有力,在跳,一根一根的。沙複明剛剛從蘇果超市裡頭出來,渾身的皮膚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沙複明從臺階上往下走,剛剛走到第五步,沙複明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手拽住了。沙複明當即就害羞起來,站在那裡直努嘴。盲人行走在大街上得到一些幫助其實是常有的事,可是,這只手不一樣。這是一個少女的手。皮膚上的觸覺在那兒。沙複明的內心好大的一陣扭捏,跟著她走了。沙複明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的跟隨意味著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沙複明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禮貌同時也十分拘謹地說了一聲「謝謝」。女孩卻反過來把沙複明的手拉住了,說:「一起去喝點什麼吧。」

  果然是個女孩子,十六歲,或者十七歲。這個是不可能錯的。沙複明一時還不能確定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不少人好心得過了頭,他們在幫助盲人之後情不自禁地拿盲人當乞丐,胡亂地就施捨一些什麼。沙複明不喜歡這樣的人,沙複明不喜歡這樣的事。沙複明客客氣氣地說:「謝謝了。馬上就要上課了。」女孩卻堅持了,說:「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課一還是走吧。」十四中沙複明知道,就在他們盲校的斜對面,上學期兩所學校還聯合舉辦過一次文藝匯演呢。女孩說:「交個朋友總可以吧?」她的胳膊搖晃起來,沙複明的胳膊也一起搖晃起來了,而臉上的皮膚也感受到了異樣——這就是所謂的「面紅耳赤」了吧。沙複明只能把臉側過去,說:「還是謝謝了,我下午還有課呢。」女孩子把嘴巴送到了沙複明的耳邊,說:「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在後來的日子裡,沙複明終於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成語來描繪當時的情形了,少女的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一直都是一個好學生,不要說逃課,對他來說,遲到都是不可能的。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一個女孩子向他發出了邀請,這邀請千嬌百媚。——「逃課」怎麼樣?——「一起」逃課怎麼樣?——「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沙複明在刹那間受到了蠱惑。猶豫了。他認准了他的「晴天霹靂」的背後隱藏著一種動人的東西,那東西就叫做「主流社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盲人們一直擁有一個頑固的認識,他們把有眼睛的地方習慣性地叫做「主流社會」。「晴天霹靂」背後的不只是「主流社會」了,還是「主流社會」裡最另類的那一個角落。主流,卻另類,沙複明摩拳擦掌了,心中憑空就蕩漾起探險與搏擊的好奇與勇氣。

  他們去的是長樂路上的酒吧。女孩子顯然是酒吧裡的常客了,熟練地點好了冰鎮可樂。這是沙複明第一次走進酒吧,心情複雜了。振奮是一定的,卻也有拘謹,還有那麼一點點鬼頭鬼腦的怕。主要是害怕在女孩子的面前露了怯。好在沙複明的腦子卻是清醒的,不停在判斷,不停地記。也就是十來分鐘,沙複明輕鬆下來了,慢慢地活絡了。沙複明的活絡表現在言語上,他的話一點一點地多了。話一多,人也就自信起來。但沙複明終究是不自信的,他的自信就難免表現得過了頭,話越說越多,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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