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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金嫣說:「我只是喜歡你們的管理。我必須在這裡看看。」這句話一樣蠻,卻漂亮了,正中了沙複明的下懷。像搓揉。沙複明的身子骨當即就松了下來。不笑了,開始咧嘴。咧過嘴,沙複明說:「——你是聽誰說的?」

  「在上海聽說的。」這句話含糊得很,等於沒說。它不涉及具體的「誰」,卻把大上海推出來了。這等於說,沙複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這句沒用的話已不再是搓揉,而是點穴,直接就點中了沙複明的穴位。沙複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當然,越是舒服沙複明就越是不能齜牙咧嘴。沙複明在第一時間表達了一個成功者應有的謙虛與得體,淡淡地說:「摸著石頭過河罷了,其實也一般。」

  金嫣說:「我就想在這裡學一學管理,將來有機會開一家自己的店。老闆要是害怕,我現在就可以向你保證,萬一我的店開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離你十公里,算是我對你的報答。」

  說是「報答」,這「報答」卻充滿了挑戰的意味。沙複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這樣,你強在哪裡,你的軟肋就在哪裡。沙複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說:「都是盲人,不說這個。你掙就是我掙。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

  金嫣謝過了,後怕卻上來了。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徐泰來始終都杳無音信,她一直堅守著一個人的戀愛,金嫣是一往無前的,卻像走鋼絲,大膽,鎮定,有勇氣,有耐心。現在,終於走到徐泰來的身邊了。走鋼絲的人說什麼也不可以回頭的,回頭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嚇著了——每一步都暗含著掉下去的危險。金嫣突然就是一陣傷慟,有了難以自製的勢頭。好在金嫣沒有哭,她體會到了愛情的艱苦卓絕,更體會到了愛情的盪氣迴腸。這才是愛情哪。金嫣一下子就愛上自己的愛情了。

  但問題是,泰來還蒙在鼓裡。他什麼都不知道。對金嫣來說,如何把一個人的戀愛轉換成兩個人的戀愛,這有點棘手了。有一點是很顯然的,徐泰來還沒有從第一次失敗當中緩過勁來,就是緩過勁來了,那又怎麼樣?他哪裡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說,知道了,他又敢說什麼?

  金嫣不想拖。想過來想過去,金嫣決定,還是從語言上人手。南京雖然離蘇北很近,但是,泰來口音上的特徵還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了。他對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幫著泰來攻克語言上的障礙,交流將是一個永久的障礙。

  機會還是來了。金嫣終於得到了一個和泰來獨處的機會。就在休息區。金嫣是知道的,這樣的機會不會保留太久,五分鐘,兩分鐘,都是說不定的。

  問題是泰來怕她。從「算命」的那一刻起,泰來就已經怕她了。這一點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沒有一上來就和徐泰來聊天,假裝著,掏出手機來了,往大連的老家打了一個電話,也沒人接。金嫣就歎了一口氣,合上手機的時候說話了。金嫣說:「泰來,你老家離南京不遠的吧?」

  「不遠。」泰來說,「也就兩三百里。」

  「也就兩三百里?」金嫣的口氣不解了,「怎麼會呢?」金嫣慢騰騰地說,「南京話這麼難聽,也就兩三百里,你的家鄉話怎麼就這樣的呢?你說話好聽死了。真好聽。」

  這句話是一顆炸彈。是深水炸彈。它沿著泰來心海中的液體,搖搖晃晃,一個勁地下墜。泰來感覺到了它的沉墜,無能為力。突然,泰來聽到了一聲悶響。它炸開了。液體變成了巨大的水柱,飛騰了,沸騰了,喪心病狂地上湧,又喪心病狂地墜落。沒有人能夠描述他心中的驚濤與駭浪。金嫣直接就聽到了徐泰來粗重的呼吸。

  泰來傻乎乎地坐在那裡。金嫣卻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說:

  「我就知道,喜歡聽你說話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個。」

  這句話洩氣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別的深長。

  第七章 沙複明

  「美」是什麼?「美」是什麼呢?從導演離開推拿中心的那一刻起,沙複明就被這個問題纏住了。他挖空了心思,卻越來越糊塗。「美」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它長在哪兒?

  嚴格地說,沙複明想弄清楚的並不是「美」,而是都紅。可是,「美」在都紅的身上,這一來「美」和都紅又是一碼子事了。你不把「美」這個問題弄明白,你就永遠不可能弄懂真正的都紅。沙複明焦躁了,傷神了。他的焦躁沒有任何結果,留給他的只有更加開闊的茫然,自然還有更加深邃的幽黑,那是一個永遠都無法抵達的世界。「把都紅從頭到腳摸一遍吧」,沙複明這樣想。這個念頭嚇了沙複明一跳。說到底,手又能摸出什麼來呢?手可以辨別出大小、長短、軟硬、冷熱、幹濕、凸凹,但手有手的局限。手的局限讓沙複明絕望,整個人都消沉了。他終日枯坐在休息廳裡,在想。在胃疼,面色凝重。

  書上說,美是崇高。什麼是崇高?

  書上說,美是陰柔。什麼是陰柔?

  書上說,美是和諧。什麼是和諧?

  什麼是高貴的單純?什麼是靜穆的偉大?什麼是雄偉?什麼是壯麗?什麼是浩瀚?什麼是莊嚴?什麼是晶瑩?什麼是清新?什麼是精巧?什麼是玄妙?什麼是水光瀲灩?什麼是山色空蒙?什麼是如火如荼?什麼是鬱鬱蔥蔥?什麼是綠草淒淒?什麼是白霧茫茫?什麼是黃沙漫漫?什麼是莽莽蒼蒼?什麼是嫵媚?什麼是窈窕?什麼是嫋娜?什麼是風騷?什麼是風姿綽約?什麼是嫣然一笑?什麼是帥?什麼是酷?什麼是瀟灑?什麼是風度?什麼是俊逸鏗鏘?什麼是揮灑自如?流水為什麼潺潺?煙波為什麼澹澹?天路為什麼逶迤?華光為什麼璀璨?戎馬為什麼倥傯?八面為什麼玲瓏?虛無為什麼縹緲?歲月為什麼崢嶸?

  什麼是紅?什麼是綠?什麼是「紅是相思綠是愁」?什麼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沙複明記憶力出眾,至今能背誦相當數量的詩詞和成語。還在小學階段,他出色的記憶力曾為他贏得過「小博士」這個偉大的稱號。這些詩詞和成語他懂麼?不懂。許多都不懂,學舌罷了。慢慢地,隨著年歲的增加,似乎又懂了。這個「懂」是什麼意思呢?是他會用。嚴格地說,盲人一直在「用」這個世界,而不是「懂」這個世界。

  問題是,「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的。

  沙複明急了,急火攻心。一顆心其實已經暴跳如雷了。然而,暴跳如雷沒有用,沙複明只能控制住自己,在休息區裡坐下來了。他撥弄著自己的手指,像一個撚珠的老僧,人定了。他怎麼能人定?他的心在寂靜地翻湧。

  他和這個世界有關係麼?有的吧,有。應該有。他確確實實就處在這個世界裡頭,這個世界裡頭還有—個姑娘,叫都紅。就在自己的身邊。可是,「美」將他和都紅隔開了,結結實實地,隔離開來了。所以,他和這個世界無關。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沙複明的心口凜了一下,咕咚就是一聲。對這個世界來說,他沙複明只是一個假設;要不然,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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