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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你怎麼那麼不受力。」徐泰來說。這是徐泰來對金嫣所說的第一句話。徐泰來說:「再輕就沒有效果了。」

  怎麼能沒有效果呢?推拿輕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撫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輕輕哼唧了一聲,說:「先生您貴姓?」

  「不客氣。」徐泰來說,「我姓徐。」

  金嫣的臉部埋在推拿床的洞裡,「噢」了一聲,心裡頭卻活絡了——金嫣說話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有幾個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來撤下一隻手,想了想,說:「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學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數有數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訴我,我有幾個兄弟姐妹?」

  「那把名字告訴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徐泰來想了想,說:「你還是告訴我我的名字吧。我有一個妹妹。」

  果然是蘇北人。果然是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只有蘇北人才會把「妹妹」說成了「咪咪」。徐泰來說,他有一個「咪咪」。

  金嫣想了想,說:「你姓徐是吧?一個妹妹是吧?你叫——徐——泰——來。沒錯。你叫徐泰來。」

  徐泰來的兩隻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誰?」

  「我是學命理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個妹妹,你只能是徐泰來。」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不要你信我。我只要你相信,你是徐泰來。你信不信?」

  過了好大的一會兒,徐泰來說:「你還知道什麼?」

  金嫣坐起來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氣。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沒有巫氣,是喜氣。「把手給我。」

  徐泰來乖乖地,依照男左女右這個原則,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裡。金嫣卻把他的雙手一股腦兒握在了手上。這是金嫣第一次觸摸徐泰來,她的心頓時就難受了。但是,金嫣沒有讓自己難受,她正過來摸,反過來又摸。然後,中止了。金嫣拽著泰來的手,篤篤定定地說:

  「你命裡頭有兩個女人。」

  「為什麼是兩個?」

  「第一個不屬￿你。」

  「為什麼不屬￿我?」

  「命中註定。你不屬￿她。」

  徐泰來突然就是一個抽搐,金嫣感覺出來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氣在晃。

  「她為什麼不是我的女人?」

  「因為你屬￿第二個女人。」

  「我要是不愛這個女人呢?」

  「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金嫣放下徐泰來的手,說,「你愛她。」

  徐泰來仰起臉。他的眼睛望著上方,那個地方叫宇宙。

  徐泰來站在了宇宙裡,罡風浩蕩,他四顧茫茫。

  金嫣已經不和他糾纏了。金嫣說:「麻煩你一件事,把你們的老闆叫過來。」

  徐泰來傻在了那裡,不知道他的命運裡頭究竟要發生什麼。徐泰來自然是不會相信身邊的這個女人的,但是,說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他們相信命。命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離命運的距離就格外地近。徐泰來木頭木腦地,想了想,以為客人要投訴,真的把沙複明叫過來了。沙複明的步履相當地匆忙。一進門,知道了,不是投訴,是求職來了。

  金嫣早已經反客為主,她讓沙複明躺下,自說白話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當成了面試的場景。當即就要上手。沙複明也是個老江湖了,哪裡能受她的擺佈。沙複明謝絕了,說:「我們是小店,現在不缺人手。」

  「這怎麼可能。」金嫣說,「任何地方都缺少優秀的人手。」

  金嫣拉著沙複明,讓他躺下了。沙複明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總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動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兩分鐘,沙複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說不上了,不是她所說的那樣「優秀」。沙複明咳嗽了兩聲,坐起來,客氣地、盡可能委婉地說:「我們是小店,小廟,是吧。你沿著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樣子,就在改革路與開放路的路口,那裡還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裡試試運氣。」

  金嫣沒有笑。金嫣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了。」這句話蠻了,沙複明還沒有見過這樣求職的。沙複明自己卻笑起來,說:「這句話怎麼講呢?」

  金嫣說:「我不是到你這兒打工的。要打工,我會到別的地方去。」

  沙複明又笑,說:「那我們也不缺老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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