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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沙複明天生就是一個老闆,有他好為人師的一面。他真的開始給都紅上課了,盡心盡力的。而都紅,學得則格外地努力。說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彈鋼琴,還是好學的,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學問,也不需要什麼了不得的大智慧。都紅只是「不通」,在認識上有所偏差罷了。沙複明嚴肅地告訴都紅,穴位呢,一下子找不准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要聰明一些。你要嘗試著留意客人的反應。喏,這是天中穴。一個痛穴。沙複明現身說法了,一下子就把都紅的天中穴給摁住了,大拇指一發力,都紅便是一聲尖叫。沙複明說,你看看,你有反應了吧?客人也一樣。他們會發出一些聲音,再不然就是擺擺腿——這些反應說明了什麼?說明你的穴位找准了。你要在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擔心客人怕疼。擔心什麼呢?你要從客人的角度去認識問題。客人是這樣想的:我花了錢請你來做推拿,一點也不疼,不等於白做了?人都是貪婪的,每個人都喜歡貪便宜,各有各的貪法。對有些客人來說,疼,就是推拿;一點不疼,則是異性按摩。所以呢,讓他疼去,別怕。疼了他才高興。如果客人叫你輕一點,那你就輕一點。這個時候輕,他就不會懷疑你的手藝了。

  都紅在聽。都紅發現,語言也有它的穴。沙複明是個不一般的人,他的話總能夠把語言的穴位給「點」到,然後,聽的人豁然開朗。都紅很快就意識到了,她的業務始終過不了關,問題還是出在心態上。她太在意別人了,一直都太小心、太猶豫,不敢「下手」。怎麼能把客人的身體看作一架鋼琴呢,客人的身體永遠也不可能是一架鋼琴,該出手時一定要出手。他壞不了。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這樣。下手重起碼是一種負責和賣力的態度。如果客人喊疼了,都紅就這樣說:「有點疼了吧?最近比較勞累了吧?」這樣多好,既有人際上的親和,又有業務上的權威,不愁沒有回頭客的。說白了,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醫院,來到這裡的人還不就是放鬆一下,誰會到這裡來治病?一個人要是真的生了病,往推拿中心跑什麼,早到醫院去了。

  依照沙複明原來的意思,好好地調教都紅一段日子。往後怎麼辦,完全看她的修行了。沙複明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可以。行,留下來,不行,都紅也不至於讓沙複明白白地養活她。不至於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沙複明去了一趟廁所,都紅上鐘去了。沙複明把前臺高唯叫到了一邊,問:「誰讓你安排的?」高唯很委屈,說:「是客人自己點的鐘,我總不能不安排吧?」沙複明不吭聲了,後悔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婦人之仁。都紅的爛手藝遲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是剛剛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了大問題,如何能拉得回來?

  不可思議的不是都紅上鐘。不可思議的是,都紅的生意在沙複明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興旺起來了。清一色是客人點的鐘。慢慢地居然還有了回頭客。沙複明當然不便阻攔,客人點了她,還回頭了,他一個當老闆的,總不能從學術的角度去論證自己的推拿師不行吧。沙複明不放心,悄悄做了幾回現場的考察,都紅不只是生意上熱火朝天,和客人相處得還格外地熱乎。怎麼會這樣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答案令沙複明大驚失色,都紅原來是個美女,驚人的「漂亮」。關於推拿師們的「長相」,沙複明多少是瞭解的,他聽得多了。客人們閑得無聊,總得做點什麼,又做不了,就說說話。其實都是扯鹹淡了。有時候免不了也會讚美一番推拿師們的模樣,身材,還有臉蛋。老一套了。無非是某某某推拿師(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師(男)「帥氣」。沙複明自己還被客人誇過「帥氣」呢,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往心裡去。退一步說,就算客人們說的都是真話。某某某確實是個美女,沙複明反正也看不見,操那份心做什麼?他才不在乎誰「漂亮」誰「不漂亮」呢。把生意做好了,把客人哄滿意了,你就是「漂亮」。

  這一天來了一撥特殊的客人,是一個劇組,七八個人,一起擠在了過道裡。領頭的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嗓音很渾,一口地道的京腔。大夥兒都叫他「導演」。「導演」是怎樣的人物,沙複明知道。雖說是過路客,沙複明還是做出了一個決定,給予導演與劇組最優質的服務。他親自詢問了人數,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當然,他自己倒沒有親自出馬,卻把另外的一位老闆張宗琪也安排進去了。

  推拿中心的面積本來就不大,七八個人一起擠進來,浩浩蕩蕩的,「沙宗琪推拿中心」頓時就洋溢起生意興隆的好氣象。沙複明的心情好極了。把客人和推拿師成雙成對地安頓好了,沙複明搓著手,來到了休息區,說:「拍電視劇的,拍過《大唐朝》,你們都聽說過吧?」

  《大唐朝》,都紅聽說過。還「看」過一小部分。音樂一般,主題曲《月比太陽明》倒還不錯。都紅正坐在桌子的左側,臉對著沙複明,兩隻手平放在大腿上,正在微笑。說起都紅的「坐」,她的「坐」有特點了。是「端坐」。因為彈鋼琴的緣故,都紅只要一落座,身姿都繃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過去的弓。這一來胸自然就出來了。上身與大腿是九十度,大腿與小腿是九十度。兩肩很放鬆,齊平。雙膝併攏,兩隻手交叉著,一隻手覆蓋著另一隻手,嫻嫺靜靜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說是鋼琴演奏的起勢,是預備;也可以說,是一曲幽蘭的終了。都紅「端坐」在桌子的左側,微笑著,其實在生氣。她在生沙老闆的氣,同時也生自己的氣。沙老闆憑什麼不安排她?她都紅真的比別人差多少麼?都紅不在意一個鐘的收入,她在意的是她的臉面。但是都紅有一個習慣,到了生氣的時候反而能把微笑掛在臉上。這不是給別人看的,是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的一個要求。即使生氣,她也要儀態萬方。

  都紅微笑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這就是說,她生了一個小時的氣。一個小時之後,「導演」帶著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來了。導演似乎來了一股特別的興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說不定下一次拍戲的時候用得上呢。沙複明就把導演帶到了休息區。推開門,沙複明說:「導演來看望大家了。大家歡迎。」休息區的閒人都站立起來了,有幾個還鼓了掌。掌聲寥落,氣氛卻熱烈,還有點尷尬。主要是大夥兒有點激動。他們可是「劇組」的人哪。

  都紅只是微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起身。導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紅。都紅簡直就是一個剛剛演奏完畢的鋼琴家。他站住了,不說話,卻小聲地喊過來一個女人。沙複明就聽見那個女人輕輕地「啊」了一聲。是讚歎。沙複明當然不知道這一聲讚歎的真實含義:都紅在那個女人的眼裡已經不再是鋼琴家了,而是一個正在加冕的女皇。親切,高貴,華麗,一動不動,充滿了肅穆,甚至是威儀。沙複明不知情,客客氣氣地說:「導演是不是喝點水?」導演沒有接沙老闆的話,卻對身邊的一個女人低語說:「太美了。」女人說:「天哪。」女人立即又補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語氣是權威的,科學的結論一樣,毋庸置疑了。沙複明不明所以,卻聽見導演走進了休息區。導演小聲問:「你叫什麼?」漫長的一陣沉默之後,沙複明聽到了都紅的回答,都紅說:「都紅。」導演問:「能看見嗎?」都紅說:「不能。」導演歎了一口氣,是無限的傷歎,是深切的惋惜。導演說:「六子,把她的手機記下來。」都紅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沙複明後來就聽見導演拍了拍都紅的肩膀。導演在門外又重複了一遍:「太可惜了。」沙複明同時還聽到了那個女人進一步的歎息:「實在是太美了。」她的歎息是認真的,嚴肅的,發自肺腑,甚至還飽含了深情。

  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了。剛剛離開,「沙宗琪推拿中心」再一次安靜下來了。說安靜不準確了。這一回的安靜和平日不一樣,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所有的盲人頃刻間恍然大悟了,他們知道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他們」中間有一位大美女。驚若天人。要知道,這可不是普通客人的普通戲言。是《大唐朝》的導演說的。是《大唐朝》的導演用普通話嚴肅認真地朗誦出來的。簡直就是臺詞。還有證人,證人是一位女士。

  當天夜裡,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師們不停地給遠方的朋友們發短信,她們的措詞是神經質的,仿佛是受到了驚嚇:——你知道嗎?我們店有一個都紅——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們一點都不嫉妒。被導演「看中」的美女她們怎麼可能嫉妒呢。她們沒有能力描述都紅的「美」。但是,沒關係。她們可以誇張。實在不行,還可以抒情。說到底,「美」無非是一種驚愕的語氣。她們不再是說話,簡直就是詠歎,在唱。

  這是一個嚴肅的夜晚。沙複明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都紅,卻不成形。有一個問題在沙複明的心中嚴重起來了。很嚴重。

  什麼是「美」?

  沙複明的心浮動起來了,萬分地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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